本来,王氏为明日准备了一整套引经据典的说辞,本来是下一步才用上,他就没有背下,此刻却不知如何应对了。
他一急之下,灵光闪现,从后世抓来一根救命稻草,脱口而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翁顺眉眼耸动,若不是身在御史台,定要大声叫好。
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诗,道尽了孤臣一心为君、四面受敌、不惜己身的悲壮气概,令人拍案叫绝,心怀激荡,几欲落泪!
“好诗!好诗!会之兄不愧是江南第一的才子!”陌生声音的主人走进了厢房,是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文臣,相貌阴柔,却有一股阳刚之气,声如其人啊。
明日立刻猜到了此人是谁,不卑不亢地站起来,双足一分,微曲上身,垂眼看自己鞋头,膝盖挺直,拱手不过膝,威仪美观地作了一揖:“比之季申兄的‘洛中八俊’美名,鄙人差远了。”
来者亦同样地拱手作揖,却是同级官员的相见之礼,正是现任御史中丞富直柔,表字季申,为‘洛中八俊’中的文俊,文风柔婉,为人刚直,端的人如其名。
御史台的新旧特务头子,终于碰面。
翁顺不敢怠慢,纳头便拜,唱个肥喏:“卑职见过中丞相公!”
“尔等退下,给秦相公上茶!”富直柔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屏退左右,包括翁顺。
明日心知,“下堂威”这一关算是过了,端起刚上的热茶,抿了一口,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谁知,富直柔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大皱眉头:“会之兄,此处已无第三人,接下来之事,事关帝室尊严,圣上让吾问你,两宫后妃及宗室妇人的真实遭遇,还有当年康王府上下和柔福帝姬的事体……”
明日一呆,康王正是赵构小儿登基前的封号。
这一问跟他无关,可是若答得不好,必将令赵构对他恶了印象。
事关帝室的尊严,说白了,就是赵宋宗室的阴私。
虽是阴私,金人却大肆宣扬,甚至编成秽书,广为发布,唯恐天下人不知。
而书中的女主角,正是赵构小儿的妻母和姐妹们,这些宫廷贵妇、金枝玉叶,身陷北国,受尽各种耻辱,皆成残花败柳。
明日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北俘南归的第一人,柔福帝姬才是第一个。
数月前,靖康之难后流落江南的荷福帝姬,从北国只身逃回的柔福帝姬,相继被接到越州,成为当时一件盛事。
那荷福帝姬,便是跟明日有一面之缘的公主赵襄晋。
而御史台,自然也负责调查两位公主的真伪。
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不是没有,但要冒名顶替一个人,谈何容易?
明日是有切身体会的,他变身秦桧,在王氏不遗余力的帮助下,兀自费尽心机,日夜打熬,其中辛苦,简直不足为外人道也。
襄晋公主很幸运,落在大宋民间,经历相当单纯。
柔福帝姬赵环环的遭遇就相当复杂了,对宫里的旧事对答如流,惟独问起陷身北国之事,总是泣不能语,或语焉不详。
后来经过宫中旧人仔细甄别,才确认她的身份。
柔福帝姬这个当事人,都不欲提及之事,明日这个秦桧,又怎好开口?
那一段汉人千古未有之耻,王氏从燕京开始,就置身事外,却通过金人的管道,知之甚详。
当年赵构奉旨请和,离开被金人围困的开封,却趁机出逃,王府中的老小皆落入金人的魔掌,包括赵构的生母韦妃,怀有身孕的正妻邢王妃,爱妾田氏、姜氏等,以及五个女儿,都被裹挟北上。
及至赵构正式登基,金人便将对这个漏网之鱼的愤恨,发泄到他的生母和妻女身上,将她们打入洗衣院,史称“韦、邢二后以下三百人留洗衣院”。
所谓洗衣院,其实是金廷的专属妓院。
凭着赵构为帝,他的生母被尊为韦太后,正妻被尊为邢皇后,以如此身份沦为女真宗室的玩物,报复不可谓不深。
据说时年三十八岁的韦太后风韵犹存,曾一日接客百人,又和儿子的妹妹赵环环共侍一夫,并生下两个野种。
对赵构而言,无论是国家尊严,还是个人脸面,都是旷世奇辱。
因此金人所作秽书被大宋列为禁书之首,宋人胆敢传阅者皆入罪。
王氏曾和明日商议过,此事不可避谈,也不可详谈。
明日沉吟半晌,语气低沉:“我跟二圣自燕京分开,彼此远隔千里,具体情况,只有耳闻,不曾亲睹。只知北上的宫闱贵人中,保全名节者,只有投水自尽的朱皇后一人耳。我每念及此,惟愿全此身,雪此耻!”
一句话胜过千言,富直柔亦沉默良久,方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安为宋人?”
两位新旧特务头子的目光交汇,皆有泪光闪动,经过最初的言辞交锋后,第一次心意相通,同仇敌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