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金枝玉叶
2016-04-18 作者: 明日
第95章 金枝玉叶
明日的大脑高速运转,在王氏给自己准备的脚本中,挑出印象深刻的一段,娓娓道来:“话说当年我被扣在燕京,某日,号称虏人第一猛将的敌枭金兀术,宴请我等几位一起拘押的宋臣。与敌同饮,宴无好宴,那金兀术借酒撒疯,笑道:‘你们都是南朝的忠臣,才被抓来,岂不闻自古忠臣不好死!某家只问一句:‘忠不忠?’回答‘不忠’者,赏金赏美人。回答‘忠’者,就洼勃辣骇!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四下一片安静,除了翁顺,自无他人晓得这句女真话。
翁顺也被吊起了胃口,他是知道此事的。
当日在燕京,一干“幸运”留下的宋臣被金兀术请去赴宴,他因职卑位低不在其列,结果只有秦相公一人活着回来,脸色惨白,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
难道这段迷案,终于要揭晓了吗?
明日亦是从王氏的嘴里,得知秦桧真的跟金兀术有过交集,或许王氏跟金兀术有一腿也非空穴来风。
宴会之事并非虚构,至于“忠不忠”的桥段,却是明日的神来之笔。
因为大宋的官话就是后世的河南话,后世那个铿锵有力的河南方言——“中”,令他印象深刻,但在这时代,满世界的河南腔中,竟没有这个标志性的“中”,于是鬼使神差地编了这个桥段。
明日语气平静,自问自答:“洼勃辣骇,是鞑子的一种极刑,用类似船桨的大木棍拍碎后脑,脑浆慢慢流出,一时不得死,极其凄惨……”
御史台既然有审案权,亦有刑讯室,监察官们都不是吃素的,不过听秦相公悠悠讲出鞑子的这种刑法,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明日像描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继续道:“在座宋臣包括我在内,一共八人,金兀术便挨个问来:‘忠不忠?’你们猜,结果如何?”
翁顺忽然脸色一白,此刻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按金兀术的规矩,只有回答‘不忠’者才能生还,秦相公岂不是等于自承当了汉奸?
身后的声音压抑着不耐:“请相公不要卖关子!”
明日并未理会此人的催促,神思以往,悠悠道:“我早有以死明志之心,自靖康之难算起,我有三死:一死于上状虏人,反对立张邦昌为帝;二死于燕京之宴,金兀术问‘忠不忠’;三死于挞懒军中,冒险杀掉监视我等的虏人,夺船南归。然而世事难料,就如在燕京时,面对惨烈极刑的威胁,满座宋臣皆答‘不忠’,惟独我抱定必死之心,道一声‘忠’!哪想到金兀术哈哈大笑:‘某家生平最憎软骨头和奸臣,不忠者都洼勃辣骇了!’事后,我站在一地的尸首和脑浆中,喟然长叹,求死而不得死,求生而不得生,莫非天意乎?其实,我在虏地,又何止三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可能死,百死、千死、万死才对。向死而生,便是我跟虏人的相处之道!”
好一番独白、往自己脸上贴的一手好金!明日也不由自叹自己的临场发挥,远远比王氏所拟脚本的效果好。
据王氏所讲,金兀术在宴会上威逼一干宋臣效忠金国,只有秦桧宁死不屈,屈服的宋臣反倒被杀了,可谓因祸得福,逢凶化吉。
至于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了。
边上的翁顺看着秦相公不畏霜雪的梅风傲骨,好似看到他大义凛然地面对鞑子血淋淋的刀兵和遍地的脑浆,满眼崇拜。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那个苍老的声音才激动道:“相公高节!相公高节啊……”
但挨骂的那个监察官却提出质疑:“既然诸位臣公都死了,只有相公活下来,岂不是死无对证?若是站在虏人的立场上,那金兀术应当杀了忠臣,只留下奸臣才对!”
翁顺一想也是,不禁又有点担心。
明日若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会忍不住对此人叫好。
但他现在是秦桧,怎能让人如此打脸?对方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奸臣了!
明日端坐不动,冷笑一声:“说得好!只是何为忠?何为奸?一头撞死在虏人面前便是忠了?活着回来便是奸了?那些愚忠、死忠要不得也!若都死绝了,二圣的消息、虏人的军情,又怎么呈报圣上?指望尔等这些天子耳目吗?连个洼勃辣骇都不知道,那叫蒙蔽圣听!”
翁顺刚刚弯曲的后背立刻挺直了,只觉今日秦相公一反常态,有如鱼归大海,将这些年身陷北国的压抑,一股脑爆发出来,眼里的崇拜越盛,这才是他心目中的不世之材!
明日进入了状态,越说越激动:“尔等知道什么是忠吗?忠于一姓、忠于一国、忠于天下,皆可谓忠!但在我的眼里,狗屁都不是!”
“相公慎言!”翁顺大惊,以为秦相公头脑发热,矫枉过正了。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若是传到圣上耳中,只怕有灭门之祸,他这个门客,也逃不掉。
明日并没有被热血冲昏头,虽然他说的是心里话。
来自后世的他,不忠于这时代的任何国家,真要忠的话,也是忠于整个中华民族,忠于自己的内心。
他冲翁顺一挥手,示意他别打断自己,顺势猛地一拍桌案:“这里还有几人记得本官当年的教诲?身为御史,监察百官,惟忠于圣上一人耳!不计毁誉,只忠于一人,这便是我所求的‘忠’!哪怕做个孤臣,也万死不辞!”
孤臣是王氏对他的定位,本打算见了皇帝之后,以表忠心,哪晓得明日此刻就抛了出来,刚好呼应“忠不忠”的桥段。
相信赵构小儿听到这段话后,一定龙颜大悦。
翁顺被惊得目瞪口呆,刚刚的一身冷汗转为血脉贲张,好像从断头台一下子坐上了金銮殿,秦相公说得太好了!
哪个皇帝不想要这样的臣子?偏偏说得大义凛然,毫无媚骨,自己真是跟对了主子啊!
四下的监察官同样哑口无言,再无法诘问下去。
这时,一个刚中有柔的陌生声音响起来:“不知如何做个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