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很久以前,记忆里的阳光是昏黄的,从雕花的窗子里照进来。
午后天气温暖而慵懒,上书房不敢有人高声喧闹,苏太傅叫他们看书的时候,往往这些学生们都昏昏欲睡,他们每一个,都是惹不得的身份。
最精神的,反而是他们带来的伴读,他们不敢偷懒,因为一旦自家的主子遭到训斥,他们通常会遭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而且,上书房讲课的都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和学者,能听他们授课,怕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因此,他们之中好学的,便如饥似渴地听着太傅所讲的内容,不敢有片刻走神。
当然,这其中必有异类。
整个上书房坐得最端正就是谢青临了,身姿挺拔,他后边是林英和宋星桥,宋星桥小时候就是一副纨绔样子,他身为二皇子伴读,却比谢青临还要懒散,趴在书案上,露出小半张白皙晶莹的侧脸,眼皮耷拉着,只差一点就要去会周公了。
他为什么敢这么放肆?
自然是因为谢青临让人省心啊,从来不会惹夫子大发雷霆。
谢青临那时候也不是太子,只是皇后所出二殿下而已,小小年纪,却不像其他人那样顽劣。
谢子瑜仍然天真懵懂,每日都十分抗拒去上书房,几乎天天都是被伺候他的小太监拖过来的,他尚不知道看似祥和的表面之下藏着怎样的波澜暗涌,也不知道他和谢青临的身份分别代表着什么。
他只知道,被强硬的要求坐在这里听着先生们无趣的长篇大论,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折磨,明明之前,他还可以舒舒服服的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敢说什么。
今日讲课的是苏太傅,是所有先生里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唯一让谢子瑜不那么反感的一位。
“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①”
苏仲宣当年也还没有老成现在须发皆白的模样,一袭青衫,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单手执着一册书,施施然念了一段后含笑发问:
“有谁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他环视众学子。
这段话对这些年幼的学生来说有一点晦涩难懂,众人苦思冥想之后仍然不得其解,纷纷将目光投向身边人,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
除了皇子,几位亲王府上适龄的小王爷也一同在这里读书。
谢子瑜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他其实还不到年纪,是淑妃向皇帝讨来的,皇帝大概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坏处,略加思索便答应了她。因此其他人都比他年长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懂了个差不多,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当出头鸟,什么时候又应当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出身皇家贵胄的孩子,长到这个年纪,没有不会审时度势的。
最后果然是谢青临不负众望,“我觉得……”
苏太傅将书放下,转过身,目带期许的看着他。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谢青临毫不露怯,斟酌了一下语言:“在忧患之中,竭诚对待属下,得志之后就变得傲慢、目中无人,傲慢自大哪怕是骨肉亲属也能成为陌路,虽然可以采用严刑峻法,但大家也只是屈从于刑法,而非真诚的诚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眼苏太傅,见他还是微笑着,并没有什么表示,便继续道:“怨恨……怨恨并不在多大,可怕的只有人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要……谨慎?”
谢青临将书本合上,歪着头看向太傅,等待他的评价。
苏仲宣惊叹于他的见解之深,小小年纪竟然看得这般透彻,面上仍不动声色的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二殿下果然聪慧过人。”
君舟民水的道理,明明他还没有教授过,二殿下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瞥了一眼毫懒懒趴着的宋星桥,默默打消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宋相家的这位小公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懂这番道理的人。
如此说来,唯一有可能的,只能是皇后娘娘……
谢子瑜本来也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自打谢青临开口他就精神了起来,虽然还是趴在案上,实际上已经在侧耳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问道:“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苏仲宣一看,发问的竟然是素来无心学习的四皇子,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四殿下终于也对圣贤道理感兴趣了啊,他轻抚胸口,娓娓道来:“此文乃是前朝以为有名的谏臣所写,所幸当时时局清明,君主仁圣,他才有机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
他讲得颇为投入,正要讲述前朝时那段贤臣与明君之间广为人知的故事,却猝不及防被一声尖利的质问打断。
“不过是一个臣子,竟然敢威胁皇上,他哪里来的狗胆?”
竟是谢子瑜。
他纤细的眉毛挑起,瞪着眼睛问道。
苏仲宣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僵在当场。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小皇子,没有人说话,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宋星桥便眼巴巴的朝外张望,眼睛里的神采是平素不多见的,好像无论上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感兴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