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嘎子见爹进了灶房,也跟着爹走进了灶房。他进得灶房之后,啥话也没有说,就坐到了锅门前开始收拾灶膛里的柴灰。
“嘎子,去吧,爹自己忙活。”赵大牙见从没有烧过火的儿子今儿这样懂事儿,心里又是一酸,“你也出去跑着找你娘两天了,去歇着吧。”
“爹。”二嘎子收拾着灶膛里的柴灰,没有抬头看爹。
赵大牙的眼里不觉得湿了,他转过身装作弯腰向水桶里舀水,偷偷地擦去了眼泪。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了,灶房里已经看不清啥子东西了。二嘎子从锅门口站起身点亮了挂在墙上的洋油灯,然后坐下来接着呼哒呼哒地扯着风箱烧着火。灶膛里的柴火被风箱鼓吹得一阵一阵地冲出锅门儿往上蹿,火光映得整个灶房里也是一阵一阵地明暗。
赵大牙往锅里收拾好杂面锅巴窝窝头,盖上锅盖,又往锅盖上压了几块砖头,然后转身一屁股坐到了案板上,瞅着烧火的儿子,想对儿子说些啥子,但老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二嘎子一直头也不抬地烧着火,呼哒呼哒的风箱把灶膛里的火鼓吹得一阵比一阵生猛,忽然,一阵火苗子给风箱鼓吹得直奔着二嘎子的头脸蹿过来。低着头划拉柴草的二嘎子没有任何的防备,一头的头发一下子全着了火。
赵大牙一下子从案板上跳起来,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对着儿子的头一下子泼了过去。
二嘎子的头发还是给烧焦了,好在赵大牙那一瓢水泼得及时,没能烧伤二嘎子的头皮。
赵大牙轻轻地捧着儿子的头在微弱的洋油灯火下眯缝着两眼仔细地瞅来瞅去,瞅了半天,见儿子的头皮没有烧出啥子好歹,也就放心了些。他扯起儿子,也顾不得灶膛里还在燃烧的柴火,就往那两间破旧的堂屋里去了。他想找把剪刀把儿子头上烧焦的头发剪下去,用手往下揪的话,儿子的头皮会给揪得疼了。
赵大牙摸黑找到了洋火点着了桌子上的洋油灯,然后东一翻西一翻地去找女人多年没有动过的针线簸箩。女人的针线簸箩从女人疯了之后,就放得没个地方,那些剪刀针线啥的也几年没有动过。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在一个墙旮旯找到那个针线簸箩。针线簸箩里并没有剪刀,那些针线布条啥的也都潮乎乎生了潮虫,扎在线穗子上的那几根铁针也都锈得像个棒槌了。他看着这个针线簸箩,女人原初的影子又很清楚地映到他的心里。女人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别的女人不会做的针线活儿,特别是她在鞋上绣出的花呀蝴蝶啥的,跟活的一样,能哄得馋嘴的鸡鸭跟着这样的鞋子伸着脖子追。
赵大牙没能在针线簸箩里找到剪刀,心里琢磨着剪刀会给女人扔到哪儿去了。他眨巴了很长时间的眼,才记起来剪刀是给自己在女人疯了之后藏在门头上的一个墙洞子里了,那是自己怕女人不懂事儿了,拿着剪刀会伤了她自己。他从门头上的墙洞子里摸出了那把剪刀,剪刀也已经生了很厚的铁锈,全然不如女人没疯的时候那样干净利索了。那时候,女人会经常让他磨剪刀。他也会在收工回来之后,找出那块磨刀的石头,弄上半盆水,搬个小板凳,坐下来细细地为女人磨剪刀。女人会在旁边守着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在那块磨刀石上一推一拉地挥动着两个膀子。待他磨了一阵,女人会找出几块破布,让他试试是不是磨得快了。他就会从女人手里接过破布,侧歪着嘴巴咯吱咯吱铰上几下,然后冲着女人一笑,说一句“快了”。女人很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剪刀,脸上还会露出一种很骄傲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炫耀自己的男人多么神通,剪刀能磨得这样利索。
他就着昏暗的洋油灯看了看手里的剪刀,从女人疯了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磨过这把剪刀了。他试着用手撑了撑剪刀,锈死的剪刀硌得他的手指生生地疼,剪刀的嘴巴还是没能张开。“这样的剪刀……,”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很可惜地说,“啥也剪不了了!”
他又摇了摇头,眼里竟然有泪水掉了下来。
二嘎子看着昏暗的洋油灯火下的爹,心里也是一阵的酸疼,爹是在想娘了。
“爹,我这头发不剪了,明天再说吧。”二嘎子劝着爹,“我搓搓就能把烧焦的头发搓下去了。”说着,他抬起两手在头上搓了起来。
“搓完洗洗吧,要不,糊哧拉歪的也不像个事儿。”赵大牙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叹了口气,说,“赶明剃头的师傅来了,刮个光头。”
“救火呀,大牙家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外面有人像是有人给扯了脖子一样喊。
外面的这一声叫喊让赵大牙心里猛地一紧一惊,他这才记起来刚才自己拽着嘎子往堂屋里来的时候,灶膛里还在着着火,几根长柴一半在灶膛里一半在灶膛外,这是灶膛里的柴烧得没了,掉到锅门前的柴草堆里引着了火。他几步冲出堂屋,灶房里已经满满地着起了大火,大火冲破房顶,炸着房廊子上的竹竿很有气势地往半空里蹿,通红的火光把周围邻居家的房子也照得很清楚了。
“这是啥讲究呀?”赵大牙给灶房燃起的大火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两腿一软,竟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老少爷们儿们拎着水桶端着脸盆很快就奔过来了,纷纷嚷嚷地喊着叫着赶紧救火。可是,整个村子里的人家都吃村口那眼机井里的水,围着村子的那条叫做家沟的水沟又离赵大牙他们的家太远,等人们挑着水桶端着脸盆从那眼机井和家沟里弄来水的时候,赵大牙家的灶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着火的了,堂屋也已经烧了一大半。远水解不了近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人们慌慌忙忙弄来的水虽说压着了火势,但是,等第二趟水再弄来的时候,火势不光恢复了气势,并且把剩下的另一小半的房子也噼噼啪啪地烧了个精光。好在赵大牙家的房子跟四围邻居的房子隔得远了,要不,四围的邻居家的房子也会受到牵连。
赵大牙蹲在地上,渐渐熄弱的火光照着他那张僵硬了一样的脸和他脸上两行呼呼啦啦往下流着的泪水,这是咋的了呀?这是咋的了呀?
人们忙了一身大汗,也忙了一脸的烟灰,但还是没能救下来赵大牙家的大火,都很心里愧疚地叹着气。
“这火烧得邪乎!”渐渐没了火光映照的人群中有人这样不解地说。
“是邪乎呀,这中间肯定有啥子讲究,是不是大牙他们家的老坟埋得犯了啥子冲呀?”有人随和着推断这场火的原因,“你看大牙家这几年,是事儿接着事儿。”
“自从村子西北角那座山上的庙堂在除四旧那年给拆了之后,咱们这村子里也就没有太平过。说是这个世上没神没鬼的,他们那些人拆完庙堂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啥子报应,都给咱们这个村子兜着了。”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这样抱怨着说。
“是不是大牙家得罪了啥子精怪了?”
“这个……”
被火烧毁的赵大牙的家慢慢变成了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偶尔闪动着的火星子把突兀残缺的墙照得龇牙咧嘴一下,很像青面獠牙的鬼怪在人们的面前一闪就不见了。
蹲在那儿一直再也没有吱声的赵大牙忽然“哞”地一声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赵大牙的哭声提醒了黑暗中的乡邻,他们立马奔着赵大牙的哭声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