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涨水的季节,上游的水足,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一个劲儿地往下有放,把整个桑河供给得像要吃饱的鸭子一样,在这样风轻月朗的夜里慢慢腾腾地流着,河水发出的汩汩声响,要是不熟悉桑河的外乡人,是听不见这种亲切的声音的。
赵大山瞅着满河闪动的鳞光,听着这样的流水声,一下子竟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健在的时候,每逢这个季节,总爱在这样的夜晚来这儿看满河这样的鳞光,听这样的流水声。父亲说,他喜爱看满河这样的月光,喜爱听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父亲也算是个半瓶子醋的文人,这个时候也会对着这条河吟上一句啥子“杨柳岸晓风残月”。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自己慢慢也喜爱上了满河这样的月光和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那个时候,玉芝也总喜欢从家里偷偷溜出来陪着自己看这样满河的月光,听这样的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那个时候,整天价围着大炼钢铁的炉子转悠,一天下来浑身像要散架儿似的,晚上出来看着满河这样的月光,听着这样的流水声,觉得解乏。再有玉芝在身边陪着,满河的鳞光像吃饱了的羊羔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显得欢快,汩汩的水流声像身旁玉芝的笑声一样,让人觉得喝了二两蜂蜜水似的滋润。虽说自己也知道玉芝是给她老子订了娃娃亲的,但自己还是相信会有一个好结果。这人哪,很多时候因为太过于自信了,就很容易栽跟头。《三国》里的周瑜太自信,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咋的了?还是给活活地气死了。人在这个世间走这么一趟,说不定就会栽到啥人手里栽到啥事儿上。自己这辈子算是实实在在地栽了,栽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寨子里有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他赵大山跟玉芝那个亲热劲儿,怕是谁也不能把他们拆开了,但是,后来玉芝还是哭着嫁给了她爹给她订下的娃娃亲女婿。赵大山那阵儿,焦头烂额的人瘦了好几圈儿,整天价对着玉芝嫁过去的地方瞅啊瞅。赵大山他娘和他姐看着赵大山那样,心里疼得慌,没完没了地来回劝,最后赵大山的心里才稍稍放得宽松了些。谁知道玉芝嫁了个短命鬼,三年灾荒没能挺过来,就嘎嘣走人了。赵大山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又腾地升起来希望,忙里忙外地托人从中间说叨,想着能把两个人作合了。当时他咋的也没有想到,玉芝已经死心了,赵大山托了好几个热心的婆娘都没能把她说个回转。赵大山一肚子的苦水没地儿诉,整天价就玩命地在生产队里卖力气,这样能把自己累疲了,就啥子也不再想了。直到“四qing”前,他才匆匆捡了一个不知从哪儿逃难到寨子里的女人,凑合着过上了有女人的日子。安稳的日子没过上几天,他们赵家的人物赵淌油揪出来斗了一通。斗就斗吧,不管咋说,捡来的这个女人还是给他生了个儿子,总归心里有指望,受点儿委屈也没啥。可他没有想到第二次给赵淌油揪出来之后,女人丢下儿子,一个人跟着别人走了。再后来,儿子也没了,他整个人就一下子空了。本来打算一死了之,偏偏又凑巧跟上海来的下放知青夏菁好了。空了的人才觉得有些踏实,夏菁一走又没了消息。就这样,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等啊盼啊的到了眼下这个境地。
赵大山沿着桑河慢着步子往前走,身上的那件老布衫给迎面吹过来的一阵风吹得硬梆梆地抖了两下,扇出了两股子很浓很浓的汗酸味儿。不过,这样的汗酸味儿对他赵大山来说,已经是习惯了,也觉不出有啥子别扭,有时候甚至他还觉得闻着身上的汗酸味儿心里踏实。要是身上没有这样的汗酸味儿,说不准自己心里会嘀咕着是不是有啥人给自己缝补浆洗了,会让自己想着以前的那些事儿。可是,今儿晚上不知的咋的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儿真不是个滋味儿,身上的这件儿老布衫早就该换洗了,要是自己身旁有个女人,咋的也不会把身上的衣裳穿到这个样子,给汗水来回浸透了干干透了浸,像给人糊了几层糨子似的。不管是玉芝,或者是那个捡来的女人,更或者是夏菁,只要她们中间有一个人守着自己过日子,自己的衣裳一准会像别人穿得那样干净,还有自己床上的那两双被子,哪儿能多少年不拆洗一次!这人啊,不管混到哪一步儿,都是报应。自古以来,剃头的师傅不捐粮不上税,一担挑子走四方,可自己五八年那阵儿竟然昏了头,砸了马老抠的剃头锅子炼钢铁。那时候,马老抠他正不得势,自己那是站在他马老抠头上顺着他马老抠的后脊梁沟子撒尿作践人家呀!
旷野里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金色的月光下随着轻轻吹着的风飒飒地响,田地间的虫子因为赵大山的走近戛然停下了鸣唱,随着赵大山的离去而又在他的身后放开了喉咙,歌咏比赛似的唱叫得更显得欢实。当初,玉芝常在这样的夜晚陪着自己在这桑河岸上来回地走,很多的时候两个人还会绕道河对岸的庙宇的遗址上很是一回事儿地许愿。如今,还是这样有月亮的夜晚,只是不再是当初了,桑河还在,河对岸的庙宇遗址还在,只是那些许下的愿望已经不在了。还在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还在的只有留在心里的那份记性。人这一辈子呀,究竟是在为啥活着呢?
老光棍子赵大山就这样在桑河岸上没有目标地来回走着,心里也这样颠三倒四地前前后后地嘀咕着,直到月亮要落地了,他还是不愿意回寨子里,不愿回寨子里那个根本称不上是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