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锤娘这样一嚷,金锤爹马上就没了脾气,嘴里嘟囔了一句说:“他现在是翅膀硬了,想出笼子自己飞,干脆就放他飞好了。”说完,就转回头继续织他的那张渔网。
“还跟孩子较这个真儿了?”金锤娘瞅着转过头去的金锤爹,嘴巴撇着埋怨说,“你也真是能耐,孩子一句没边际的话你就较真。”
金锤爹再也不言语了,手下又一戳一扯地织起他的渔网来。
金锤娘见金锤爹不说话了,就走出屋子帮着收拾金锤的那些东西。
金锤瞅着满地给爹扔出来的东西,心里一阵一阵的自己也说不出来是啥子滋味儿。不管咋的,他都不会想到平日里不大言语的爹今天会这样,尽管是自己先说出了分家的话。他觉得爹变得很陌生,陌生得就像从来都不曾谋面的路人,甚至比不曾谋面的路人还要陌生。
金锤娘来到院子里,弯腰与金锤收拾地上的那些书。忽地,她在金锤的那些书里发现了一块儿叠得十分规整的手绢儿,不由得她的眉头一皱,心里马上就琢磨出来这块儿手绢儿的由来。
金锤也发现了那块儿金枝儿送给自己的手绢儿,马上就冲了过去,一下子把那块儿手绢儿抓起来放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金锤娘怔怔地瞅着金锤,惊得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收拾到她手里的几本书又掉到了地上,看来,这两个孩子还真得要费心思了。
金锤把那块儿手绢儿放到上衣口袋里之后,三下两下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一堆,然后就抱起来进了爷爷住的牲口屋。
金锤娘直起腰来,瞅着金锤进了牲口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老哈见金锤进了牲口屋,也紧跟几步进去了。本来他想说叨金锤几句,但是,金锤这个时候又从牲口屋里冲了出去。他瞅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唉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到了那张土堆的床上,摸出烟袋上了一窝烟,吧唧着嘴巴把那跟烟袋抽得失火了一样的冒烟。
金锤娘见金锤一声不响地望院子外面冲了出去,紧跟在金锤的屁股后面招呼了两声。她见金锤没有回头,叹了一声又对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喊了两声:“你这个小爷,咋的就这么犟呀!回头跟你爹认个错儿,不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吗?”
自己错了吗?金锤听到娘在身后这样嚷着喊,不由得在心里问了自己。如果是自己错了,又错在哪儿了?自己的想法儿没错啊,怎么会这样?他冲出了寨子,回头看了看寨门上那块已经脱落了不少的匾额——卧龙寨,这应该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寨子啊!久远的年代里,这个寨子确实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可现在,自己看不出这个寨子里有什么龙什么虎,满寨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来回晃荡的是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满寨子里还弥漫着迂腐的思想,这样的寨子能叫卧龙寨?他心里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出生在这个寨子里,是不是就生长在这个寨子里。也忽然开始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寨门在那个年代给了这个寨子一份安全,在眼下的这个时代,这个寨门是一种羁绊,还是封闭了这个寨子与外界相通的路?他不由得又回头瞅着寨门上的匾额看了一阵,心里觉得跟让人紧紧地揪了一样的疼。
古老的桑河因为前些日子下了一阵儿的雨,河水已经涨了不少,河水里的水草因为赶在这个时令,也开始显出长势来。据说,古老的桑河很有说道儿,在先人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没有这条河,先人们在这个地方安身之后,在这片土地上躬耕劳作,也算是风调雨顺地过了些年头儿。可是,有一年春上遇上了大旱,这片土地干渴龟裂,先人们心里也焦急得像天上的日头一样地冒火,便求神告仙。在先人们几次焚香祷告之后,一日来了一个须发皆白很有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进了寨子之后,手捻胡须,让先人们赶在四月十八的午时在寨子的西南角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的地方栽上一棵桑树,说完这句话,老者就不见了踪影。先人们很是惊异和恐慌,谁也琢磨不出老者是人是神,更琢磨不出老者为啥要让人在四月十八这天午时在寨子西南角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的地方栽上一棵桑树。最让先人们担心的是,要是依着老者的话栽下了桑树,会不会对寨子有啥子妨碍。不管会不会有啥子妨碍,老者这样来去飘忽的,一准有些法力,得罪不起,先人们也就依着老者的说法栽下了一棵桑树。但是,先人们咋的也没有想到,那棵桑树刚栽下,就眼睁睁地瞅着它呼呼地长起来,并且上面直南直北直西地长出了四根粗壮的枝桠来。先人们既惊奇又害怕,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儿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怪了,咋的就长了四根枝桠出来,还直南直北直东直西地长?”这句话还没有落音,就见已经长得有一搂粗的桑树上面向直西南的方向又长出一根枝桠,不过,这根直西南的枝桠长出来之后,直向南方的那根枝桠很快就变细了。就在先人们纳闷儿的时候,桑树慢慢下沉,最后树上的那无根枝桠着地了。但是,就在这五根枝桠着地的时候,整个大地就顺着这五根枝桠的方向裂开了。桑树继续下沉,裂开的大地也越裂越深越裂越宽,很快就成了有水流动的河流。先人们这个时候才似乎明白那个老者的用意,不由得都下跪,磕头感恩那个老者。在先人们膜拜一阵那个老者之后,竟然模模糊糊地看见在向南和向西南方向的河流之间出现了一座庙宇,仔细瞅,庙宇倒不见了。有人说这是老者的意思,是让人们在来年的四月十八在那个地方修建一座庙宇,以便保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过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日子。人们为了感恩那个老者,就把东西走向的河流叫做桑河,把南北走向的河流叫仙翁河,至于向西南方向走势的那条,人们就叫它桑枝河了。虽然人们没有马上给这个老者修建庙宇,但是,每年的四月十八,人们还是去那个出现庙宇景象的地方焚香跪拜。直到后来马家出了那位宰相之后,人们在为那个马家宰相修建庙宇的时候,才一并给这个仙人老者修建起了一座庙宇。
金锤一个人来到桑河岸上,清澈的桑河水显得很平静,清晰地倒映着河对岸的树木。河里的水草很惬意地伸展着生长的姿势。金锤静静地面对着古老的桑河,他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条古老的河,若干年来就是这样静静地流经这片土地,就是这样静静地滋润着这片土地,就是这样静静地承载着这片土地上的风霜雪雨。不由得他有环顾了四周围的土地,即将成熟的麦子很安静地守望着这片滋养着它们成长起来的土地。田地里的麦子一年一年地就是这样从秋播开始,,忍受着一个冬天的严寒,在春天里开始起身成长,然后在这样的夏季里成熟,等待着人们的收割。麦子的成长其实也知道这片土地的肥瘦,它们的长势在向人们显示着它们扎根的地方的肥力的薄厚,同时也在印证着土地主人的辛勤与否。他不否认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在庄稼季儿上的勤劳,更不否认每一户人家对土地寄予的厚望,但是,若干年来人们对土地深深依赖已经在人们的心里演化成了一种观念。是的,离开了土地,什么事儿都是白扯,包括国家大事儿,一样会因为失去土地而成为空谈。庄稼不收,百事不成,土地不光是农民赖以生存的资源,也是整个民族生息繁衍和发展的最根本的资源。过去的年代里,由于种种条件的制约,单个劳动力的生产效率低下,人们整天的忙碌换来的只是在温饱线上挣扎。如今,政策放宽了,土地也承包到每一家一户,人们的积极性也充分发挥出来,同样的土地同样的人,人们不需要整天缠到土地上了,每年的产量却在一个劲儿地见长,人们的肚子也能吃饱了,这倒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个变化。但是,人们在填饱肚子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愿了,在很多的事情上,他们仍旧守着自己的某种意识,用固有的理念来对待这个在不停变化着的时代,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寨子里老少爷们儿们似乎觉不出这样的变化,每天仍旧无动于衷地守着各自的日月儿,人们的思想、人们的意识、人们的观念,如果还是满足于眼下的这种状况,这样下去,这个寨子会很快就给外面的世界落下很远很远的距离啊!
田里的麦子虽然都已接近成熟,但因为各家播种的时间和土地肥力不同,仍旧显出深浅不同的个头和颜色来。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季节,就有着这样的差异,这不光是庄稼的差异,也是人与人的差异啊!金锤瞅着眼前的一切,酸溜溜的心里忽然腾起一股热热的浪来。他眉头一耸,咬了咬牙,两眼放射出渴望胜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