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淌油进了院子后,招呼一声让女人准备两个下酒的菜,就让劝着张老驴和他一道进了屋子。赵淌油家要比寨子里的其他人家高级一些,虽说照明仍旧是煤油灯,但他家是带罩子的台灯,要比任何人家的煤油灯亮堂多了。赵淌油进了屋子之后,首先把当门儿后墙桌子上的台灯点亮了,然后拽过一条凳子让着要张老驴坐了下来。
张老驴眯缝着两眼瞅着赵淌油家的台灯看了一阵,咂了一下嘴,艮了一下头说:“你说吧,这也怪了,同样是煤油灯,咋的这台灯上面罩了一个玻璃罩子就显得亮堂多了呢?按说吧,有这一个玻璃罩子,不该这么亮堂。”
赵淌油摇头笑了一下说:“这个咱也弄不明白,咋的灯火头子上多了个喝烟壶儿,再罩上这玻璃罩子,就显得格外亮堂了?”
“这人呀,是能耐。”张老驴很不解地笑着点了点头。
赵淌油的女人在厨房里先是给赵淌油和张老驴煮了几个咸鸭蛋,切成芽儿摆到一个盘子里,然后就端上去让赵淌油和张老驴两个人先边吃边喝着,很快她又在厨房里炒出了一盘子鸡蛋,这样两个酒菜也能应付着让赵淌油和张老驴凑合一阵子。
张老驴陪着赵淌油喝了几盅子酒,紧瞅着赵淌油看了一会儿,心里很犯迷糊。平日里两个人有机会坐到一块儿喝酒时候,赵淌油喝酒很少,但总是对着他像领导发话似的说些外面的世道儿和两家孩子的事儿。今儿他赵淌油酒喝得多,话倒没了。就算是老光棍子赵大山喝老鼠药寻死,也不至于让他赵淌油这样呀?他老光棍子赵大山只是他赵淌油同族的爷们间的关系,到他们这儿,也没有啥子血亲了。他赵淌油能没了命地把他老光棍子赵大山送进医院抢救,那也算是他赵淌油尽了爷们儿间的情分,就算是以后站到祖宗面前,也没啥子觉得亏心的地方。是不是他赵淌油今儿心里还有别的啥子心思,让他这样没了平日里的心气儿?
“亲家,咱们是亲戚,近人咱们就不能说远话,我这阵子觉得闹心呀!”赵淌油独自喝了一盅子酒,然后把空酒盅子倒满酒,抬头看着张老驴。很窝心似的叹了一声。
“咋的了?”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弄得一个瞪眼,他皱起眉疙瘩瞅着赵淌油问。
“没咋的,就是觉得闹心。”赵淌油摇了摇头说。
“没咋的,你闹啥心呀?”张老驴仍旧不能明白地瞪着两眼瞅着赵淌油,“在咱们这个寨子里,还有谁家能跟亲家你比呀,你咋的就平白无故地觉得闹心了?你要是觉得闹心,别人家的日子就别过了。”
赵淌油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酒盅子,咕咚一声又把就盅子里的就给喝下去了。
张老驴瞅着赵淌油,两个眉疙瘩拧得鸡蛋似的,心里更抹不开赵淌油这是咋的了。
“琢磨着这些年混的呀,不是个调儿呀。”赵淌油把空酒盅子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叹了口气说,“年轻的时候不着调儿,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这人老了,以前的一些事儿总会经常在脑子里来回地晃悠。今儿赵大山又这样喝老鼠药寻短见,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当初要不是我,他赵大山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亲家呀,以前的事儿也都过去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想那些干啥?再说了,以前是那个世道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当初他赵大山不也一样喊着‘多出力,多流汗,争取早日驴下蛋’吗?那个世道儿,没个对错。”张老驴端起一盅子酒,瞅着赵淌油说。
赵淌油摇了摇头,沉沉地说:“话是这么说,那个世道儿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我去揪着他赵大山去批斗啊!”
“那个世道儿,亲爹亲娘都不讲情面,何况你跟赵大山只是同族的爷们儿间。”张老驴吱扭一声把盅子里的酒喝下去了,手握着空酒盅子说,“再说了,这些年你对他赵大山也不薄,也能对得起他赵大山了。”说着,他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
赵淌油给张老驴的空杯子倒上酒,让给张老驴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
“亲家,事儿到今儿,就算是你在心里放不下,又能咋的?”张老驴看着赵淌油。
“不光是今儿他赵大山这事儿,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儿,老觉得不踏实。”赵淌油又往酒壶里加了些酒,抬头看着张老驴说。
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说得皱起了眉头,很纳闷地说:“咱们这个寨子里,还有谁能跟亲家你比个高低?咋的这阵子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了?”
“是啊,在这个寨子里,眼下还没有谁家能闭上我们家的日子。可是你看出来没有,以后咱们寨子里慢慢地半吊子胡大顺会成为人尖子。你看吧,他都知道折腾着大规模养鸡挣钱了,这样折腾几年,他半吊子还能得了!”赵淌油琢磨着说。
听到半吊子胡大顺这个名字,张老驴心里是一肚子的不舒坦,虽说他眼下经常去大锁那儿跟大锁的女人捣腾那一腿,毕竟半吊子胡大顺睡过他的女人。不过,今儿是赵淌油提到了半吊子胡大顺这个茬儿,他也不好说点儿别的啥子,只能捏着鼻子吃葱似的嗯过来一声。
“这几年我是东集买西集卖倒腾牲口赚了一点儿活泛钱儿,可有时候看走眼了,也赔个底儿掉。就算是看不走眼,一头牲口,去了草料啥的,也没几个赚头儿。”赵淌油端起酒盅子,瞅着张老驴说,“出了这个寨子,我赵淌油又算个啥呀?亲家,我想问你件事儿。”
“啥事儿?”张老驴马上回着话问。
“你坐过火车吗?”赵淌油盯着张老驴,给何进肚子里的老白干折腾得已经有些发硬的眼皮眨了几下。
张老驴黄忙摇着头说:“没,没。只是从电影上看到过。”
赵淌油摇头苦笑了一下,看着张老驴说:“不说了,喝酒!”
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说得又是一个愣怔,但还是随着赵淌油端起了酒盅子。
赵淌油像喝糖水似的连续喝了几盅子,端菜进屋的金钱娘瞅着赵淌油这样,怔得瞪着两眼瞅了瞅赵淌油,又瞅了瞅张老驴,问:“这是咋的了?”
“没……咋!”赵淌油回头看了一眼女人,一下子端起了酒壶,径直酒壶嘴子对着自己的嘴巴咕咕咚咚地往肚里灌了下去。
张老驴慌忙上前从赵淌油的手里夺下了酒壶,瞅着赵淌油说:“你这是咋的了呀!”
“没咋,就是心里觉得憋屈呀!”赵淌油这样说着,眼角里居然淌下泪眼泪。
张老驴看了看赵淌油,回头又看了看赵淌油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该在的。
赵淌油的女人慌忙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两手在面前甩着问着张老驴这是咋的了。
张老驴向赵淌油的女人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今儿他这是咋的了。听他说话,好像心里有别的啥事儿,我也弄不懂了。”
赵淌油一下子又抓起张老驴放在桌子上的酒壶,一仰脖子,酒壶里所剩的酒全都顺着酒壶嘴子进了他的嘴里。
张老驴和金钱娘只是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谁也再没有去夺赵淌油手里的酒壶,他们同样谁也不知道赵淌油的心里到底是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