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已至此,她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一条脆弱生命的挣扎无助,哪怕从她与伊人相见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除个简单的名字、简单的总督千金身份以外,她连伊人究竟具有怎样面目和心意都不曾了解。这和救人有什么关系呢。
红瞳越发鲜艳,排除犹豫的眼中只留决然,终于下定决心的海伦娜低声念叨了什么。
数秒后,一道淡绿荧光附着上她的手心,被她覆压向那半喘息半昏迷的粉发女孩的胸前。垂下的黑色发丝陆续拂过一双脸颊,静谧中传递着温暖的幽香。
……
“铛——铛——铛……”
如是,总计六道钟声接连穿透了云雾的遮蔽,分别从那四座高耸入云的钟塔传达到都市各个角落,意示着时间已过傍晚。
这样的声音当然逃不过某人锐利的耳朵。高高的西弗朗式尖顶之下,头戴一顶不合当地风尚的、因格列时髦款式的圆顶狸皮礼帽的男人,双手环抱,背部依靠在瓦蒂斯中产阶级历史长达百年的大理石建筑上。
相信读者们还记得,这形象神秘之人,正是昨日午夜与青衣男子瓦格纳同站在卡伦贝桥上的那位,心怀叵测的两人似乎对瓦蒂斯的堂堂税务官大人做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而此刻的他、一个姓名未知身份未知目的未知的人物,右手拄着一截被当作拐杖支在地上的长柄伞,脑袋压得很低,甚至帽檐遮住了眼睛,状若酣眠。
事实上圆帽先生、请允许我们在后文中借此称呼他,他的意识极度清醒,就像那双隐藏帽下的胜似鹰隼般锋芒毕露的瞳孔,一旦稍稍露出便能震慑住八九尺高的洛莎公国近卫军士兵。他是五分钟前才途径来到的,目的地不是这里,却不想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因而远远驻足观看。
圆帽先生其实是个精明的人。接受过特殊训练的他,虽不是名专职的刺客,却十分懂得如何伪装自己,既能自如穿梭于人群中不被瞩目,又能像现在这般,潜藏在空无一人的两幢牌楼间的缝隙中、与黑暗浑然一体。习惯低调行事的他嗅觉像猎犬般灵敏,眼睛低垂,视野反倒丝毫不曾受到限制,凭借一动不动的余光注意着远方隔开两个街口所发生的事件。
黑篷人将孱弱病态的粉发少女的身体靠向墙面。
看那紧张的黑篷人解开纽扣,褪去那层黑色的连帽篷衣——她竟也是有着黑色秀发的白裙少女。少女将斗篷垫在了少女的背后。
动作犹豫似地中断片刻后,她便进行起某种奇特的工作来。此时,这边的圆帽先生显得相当专注,因为随着黑发少女头部角度的偏移、她的面颊逐渐清晰起来,收录到他的瞳孔中,每一处细节都不曾漏过。
帽檐下的双眼讶然微睁,随即恢复正常,继续监视。直到淡绿色的荧光隐约闪现,礼帽下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默然无声地笑了,僵硬的面部被雾气内微弱晃动的街灯映照得惨白。
……
不知过了多久,短暂抑或漫长的时间,静躺着的安洁莉娜苏醒了。
平稳如常的呼吸声中,蒙着一层薄雾的靛蓝双瞳张开,白裙粉发少女的意识在昏迷的混沌中逐渐回归现实。眼前还是黑暗、和过去十三年里的每次苏醒一模一样,看不见光明。但这次似乎却有哪里不一样了。
车轮的滚动声音以及长长座椅下的颠簸,使这位才思敏捷的盲眼少女迅速攀扶着身旁装着鹅绒的温软椅背直起身来,裙摆下一双踩着白色尖鞋的纤腿放下。
“这是哪里。”靛蓝色的双瞳流转片刻,警惕油然而生,她试探道。
“哦哦,小姐您终于醒了!”从马车挡风板前穿入的、中年将近老年的男人的回答略显沉闷,他语气谦卑低下得似乎是位小市民。
安洁莉娜端坐起来,她眉头一挑,“你是,马车夫?”
“是呢,是您那位黑衣朋友半道拦下咱的,说是您喝醉酒了、然后自己又因为有事情所以不能陪同送行,所以只好委托咱来送一程哩!”
“……你知道目的地吧。”
“完全没问题!就是上层区的卡里娜旅店门前是吧?那里的路咱拉车过不下一百次,乘客您就安心吧。”
“不如到坎特中心街去吧。”
“想改变目的地?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卡里娜旅店。安洁莉娜抿了抿嘴,因为她知道那个位置虽处在上层区内,可是距离正中央的城主堡依旧相差了五个街区。如果想要送她返回,还不如直说送到总督府门口的坎特大街——大铁门下的骑士哨兵二十四小时接替站岗,他们一旦看见便会立刻带领她回城堡中去。那名身披黑篷的少女明显是不熟悉瓦蒂斯城区的。
可那男扮女装的黑发红瞳的少女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安洁莉娜始终想不到答案。
呼吸着马车内较于车外、减轻点沉重湿冷的空气。靛蓝瞳孔闭合,她感受着躯体内心脏与肺部的运作,它们已完全恢复,有规律地维持着机能,昏迷以前切身体会过不下十次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按住心口,强有力的心跳通过掌心传来,安洁莉娜反而皱起眉来。盲眼少女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再熟悉不过,她因此可以断定先前的事态只是又一次因为湿冷空气引发的症状,不幸发生在今天,就像以往的每个夏秋之际那样;只不过这次的强度实在大了些。
此番因为怀着侥幸心理、趁父亲难得离开瓦蒂斯的机会才溜出来的她,又怎想得到病事居然会发生得如此之出乎意料。在没有专业医师监护与药剂服用的情况下,她连自己如何幸存下来的都无从得知——以往这种时候她都是被关在两扇硕大铁门背后的城堡里的,所以上述两项要素她都具备;即便如此,病患痊愈的她,紧接着还必须卧床十数天才能重新下床行走。
然而眼下马车还没有到达终点。由此看来,在她昏迷中流逝的时间当不算久。为什么现在的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与不适?莫非在即将坠落下痛苦黑暗的悬崖之前,是那名黑篷少女拉了她一把,使她得以一分不差地恢复?
安洁莉娜仔细沉思,又发现这种想法是无比荒谬的。
能够基本消除她的急性病痛的,一般是只有正规的教会医师人员所能使用的治愈魔法;至于那些只以赚钱为终身目的的唯利是图的流浪医师,他们只会随便开出几分荒唐的药方了事,哪会什么只有进修过特殊专业才能习得的魔法。
如果斯人真是光明教会的神职人员,哪怕只是今天刚刚成为的,也早该奔去那一座座十字大教堂享受荣耀与众人的敬仰,何必披着件黑色斗篷隐瞒身份,为了一片远郊花田、或是某些不为人知的琐事游荡在这座无信仰的商业都市。
“那么车夫先生,请问她还说了什么?”
“有啊,她离开前特别嘱咐过咱将原话转达给您。”
“是什么?”
“如果您愿意记着这份人情债的话,别忘记准备明天在集市上偿还——尊敬的小姐,他是这样说的。”马车夫的腔调绘声绘色,真像那神秘的黑篷年轻人。
安洁莉娜眼神中的困惑顿时消减小半。原来如此,这样的行为才符合逻辑,毕竟按照等价交换的规则、无人会愿意做无偿的服务,除非他是圣人——怎么可能呢。
“嗯。还有呢?”她继续道。
“没有啦!顺带提一句,您那位朋友已经垫付了所有的车费和小费。”
“这样啊,返回之后我会感谢她的。”
理顺略显杂乱的短发,她抚按额头,心绪复杂的盲眼少女心不在焉地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