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必要,楚惊澜绝不会进宫,此番前来拜谒太后并参加皇帝楚桑淮为他设的接风宴,左不过是为了个礼字。
金阁陂池,雕梁画栋,虽因暮色.降临而披上了薄翳,却依然与他的记忆深处的模样紧密嵌合,每一处都蕴含着生动的画面,或沉默或喧嚣,都在眼前重现,让通往宸极殿的这条路变得漫长无比。
他到达之时诸多臣工已位列席上,先帝在位时的老面孔所剩无几,反倒多了好些寒门出身的新士,个个知书达理,两袖清风,正聚在一起谈史论政。而另一面则坐着世家出身的高官,谈吐得宜,甚少嘻笑,尽显儒雅风范。
正中央有片汉白玉铺就的空地,本为欣赏歌舞之用,现下却如楚河汉界一般将世家与寒门分隔开来,两边互不来往,看来分庭抗礼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尽管如此,他们却有着共同的默契——远离楚惊澜。
说来实在好笑,许多后起之秀并未见过楚惊澜,在殿前遇见时只觉得神采英拔,气势凛人,一双褐色双瞳犹如子夜寒星,教人不敢直视,然而当他们转过头瞧见他身上的夔龙锦袍时,立刻恨不得跳离三尺远,唯恐旁人误会。
谁不知道当年夺嫡时他是皇帝的眼中钉?之后虽然去了北地,但坊间一直有传闻,说是先帝真正属意的储君其实是他,谁敢与他靠近,不是明摆着拆皇帝的台?不要乌纱也得要命吧!
于是就成了这副场面。
楚惊澜径自端起玉爵啜饮了一口,酒液刚刚落腹,上首便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男声:“朕记得皇弟从前可是滴酒不沾,如今怎么变了性子了?”
皇帝到了。
他穿着纁衮赤舄,头戴十二旒冕,似太阳般耀眼,甫登上御座,席间群臣自动消声,纷纷起身行礼,楚惊澜也不例外,举手投足间十分恭谨。
皇帝旋身入座,双手放在鎏金龙首之上,只随意一挥,堂下群臣谢恩落座,他却似不闻,轻挑着眼角望向楚惊澜,目中精光一闪而逝。
“皇弟这般多礼作甚?朕与你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你莫因为众卿家在此便拘束着,且要放开才是。”
“是,臣弟遵命。”
楚惊澜声淡如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皇帝脸上的笑意却逐渐加深,气氛莫名诡异,大臣们如履薄冰,连箸碟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若一潭死水,格外幽静。
“众卿家都愣着做什么?朕设下这接风宴可不是让你们来陪看的,何不敬澜王一杯?”
闻言,众臣顿时面色各异,但既然皇帝已经下令,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有官微人轻的小吏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做戏,一边对楚桑淮阿谀奉承,一边向楚惊澜举起了酒杯,两边都讨了好,于是许多人都开始学样。
皇帝的眼神阴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原样,状若散漫地从众人身上掠过,突然停在一处不动了,旋即开口问道:“夜将军,为何不见你举杯?”
夜怀礼淡淡地答道:“回皇上,臣长年驻守关中,军中禁止饮酒,臣身为统帅自当恪守军令,故久而久之已不会饮酒了。”
“原来如此。”皇帝轻敲着扶手,嘴角绽出一缕笑纹,“若边关诸军都如夜将军这般克己奉公,朕便无须忧心边防了。”
方才敬酒的人看见皇帝不但没责备夜怀礼反而对他称赞有加,都微微变了脸色,手中酒杯似一块烙铁,烫得握不住。楚惊澜仿佛不懂其中深意,低头又倒了一杯酒,眸中有暗芒划过,似隐忍又似按捺,在抬头的瞬间消失不见。
这个声音他认得,是昨日酒楼上说话的男子,这个人他亦认得,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夜怀礼,这个姓他更是熟悉,那黑衣刺客的银牌上刻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夜家!真是立场鲜明,毫不含糊!
“说到边关,近日多了不少奏报,大多是申请修筑戍所和增配军备的,皇弟,你刚从北地归来,对于此事有何见解?”
楚惊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声答道:“臣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但北方边境长期受外敌滋扰,守军支援有限,百姓苦不堪言,如能在这些方面加强军力,想必夷族也不敢再进犯我朝边境。”
“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明日你便上兵部议事去罢,与诸卿合议好之后呈本折子上来给朕瞧瞧。”皇帝把玩着手中的四角玉爵,半边脸浸在宫灯的阴影之下,晦暗不明,“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总该替朕分担些政事才是。”
群臣哗然。
楚惊澜此次回来目的未明,皇帝不但不防他,还让他直接参政!
乐音的掩盖了席间又低又杂的私语声,但身处其中便知,全似蜜蜂在耳边嗡鸣,惹人不耐,就在这时,一个铿锵有力的嗓音划破了粉饰的宁静。
“臣以为,澜王殿下不适合入朝议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