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她眯起眼睛,看着脚下蜷缩颤抖的裴言,这似乎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你凭什么,和他在一起呢?”
这句话从她的牙缝里钻了出来,带着不为人知的恨意和挣扎。
裴言怔怔地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一片虚无的地方。
身体还在愈发冰冷……他闭上眼睛,收敛起所有的力气。
“你不知道吧,”女将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这么些年来,我拼命地向上爬,拼命地想要摆脱那个女人带给我的阴影,后来我做到了女将……呵,女将。”
“我是联盟第一个女将,”女将声音有些迷茫,“我升入女将的那天,就是亲手抓获那条白鳞种的时候。”
“他的名字叫亚瑟,我拿枪抵在他的额头上,可是他竟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从深海里出来的他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人,一点都不怕我会杀了他,眨着那双雪翠色的眸子,温柔到极致地看着我,还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那一瞬间是什么,”女将痛苦地掩面,“言言,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十几年来我听着那些流言蜚语觉得恶心,我的母亲竟然爱上一条人鱼……可是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啊,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
“我很快陷入了对他的痴迷,你知道的,”女将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再清楚不过了是不是,亚瑟是什么样子的……他轻易地俘获了身边所有人的爱慕之心,几乎不费出灰之力。”
“可是我很快意识到,亚瑟并不是什么天使,”随着她自己的诉说,她的神情慢慢冷静下来,“是的,他不是天使,他是恶魔……”
“你现在迷恋他,被他欺骗,被他诱惑……”女将的声音也变得怔怔地,“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亚瑟是个什么样子的魔鬼。”
裴言听得颠三倒四,最后脑海里还是只剩下了亚瑟两个字。
亚瑟……亚瑟怎么了?
“他啊……”女将最后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尾巴扔在了脚下,高跟下踩上去,很有觉悟道,“他只是把人类当食物,他对人类是不会有多余的感情的。”
裴言撑起自己最后一点的精神,他已经很困了,只是他害怕要是睡过去大概就醒不过来了。
“他在骗所有的人,这个魔鬼……”
女将眼睛幽深,随即又扫到裴言身上。
“你明白吗?”
裴言咬着舌头,拿疼痛换回自己最后一点意识,虚虚开口。
“我不是人。”
女将兀然沉默,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就这么空洞地看着裴言。
裴言觉得自己也真是气疯了,他弄不过女将没有任何办法,要是真死的话好像又觉得有那么一点的不甘心,真是也……不想让她好过啊。
他突然地自嘲想到,是不是他们这一族的血脉都是这样呢,非要损人不利己,自己过不好,大不了拼死拼活也不让别人过好。
“你不知道吗……”裴言的声音薄弱,却肯定从容,“是不是不知道?”
“……什么?”女将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弯下身来看他。
看这个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所谓的血缘上的弟弟,这个被她连通母亲一起仇恨的弟弟,他的脸色苍白得已经几近透明,清俊的面容上残留着母亲的影子。
女将捏住裴言的下巴,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忽而又想到之前的时候,之前的时候他的嘴唇总是嫣红色,那种……被人深吻过的,极美丽的颜色。
女将眉头一皱,手上的劲儿也大了一圈,捏得裴言闷哼了一声。
“呵……”裴言觉得自己果真是要死了,那就一起不痛快吧。
“亚瑟……爱我。”
女将手上兀然又用力了三分,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却要强忍着扯上一边的嘴角。
“言言,你果然遗传她遗传得那么好,自作多情。”
裴言又笑了一声,苍白眉目依然说不出的俊逸,还带了点回忆的温情。
“你非要弄死我不可……不就是因为你知道亚瑟爱我吗。”
女将最后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也决绝得可怕:“他不爱你,你少痴心妄想了。”
“他爱我……你观察了那么久,再清楚不过了。”
苍白的青年虚虚地笑着,声音无怨无悔似的。
“我也爱他。”
女将的手指猛然下滑,死死地锁住他的喉咙,精致纤长的手指像是索命的怪物。
裴言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女将又兀地把手松了开来,俯下身在他耳边沉默了半晌,而后轻轻说道。
“是吗,你们这么两情相悦啊。”
“可惜,很快……这世上就没有你了。”
她好像说了什么话,就有人进来把裴言拖起来,裴言早已意识模糊毫无反抗之力。
他身体一动,身上凝固的伤口又开始裂开,被那把hk323打中的滋味简直让他终生难忘。
“大人……”希尔扛着裴言,轻轻地喊了一声身前这个面色冷到极致的第一玫瑰,却不敢多说,欲言又止。
女将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希尔,忽然笑了出来。
“希尔,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是吗?”
希尔没有说话,多年来他所受到所谓公平正义的教育让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他不能反抗……无论是身为女将的她,还是本真的她。
他复杂地看着女将,到最后只汇成一句。
“不……我愿为女将大人粉身碎骨。”
女将敛下眉目,走过他身边淡淡道。
“我只用你让他下地狱,不需要你为我粉身碎骨。”
她转身便走,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嗯?”她微微皱了皱眉,肩头有一点淡淡的血迹,像枯萎的梅花一样黯淡,她转念一想,大概是刚才靠近裴言时沾上的血迹。
她伸出手指想要抹干净它,就像她即将要抹干净裴言的存在一样。
然而手指刚刚触摸到那一滴血的时候,铺天盖地席卷全身的寒冷冻住了她。
“……大人!”
……
希尔将裴言扔在了一艘救生艇内,然而这是一艘被动过手脚的救生艇,他为女将大人肝脑涂地,一切都要做到至善至美。
一场不幸的逃生事故,谁都不会怀疑到女将大人身上。
希尔将裴言放进去,却没有立刻走开,而是沉默地端详了一会儿这名苍白垂死的青年。
他生得很清俊,黑色的发丝因为冷汗黏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些触目惊心,但是垂死的眉目却也温和。
其实他是明白女将大人为什么会大发雷霆,非要弄死他不可的。
女将望着那条人鱼的眼神……他低头干巴巴地苦笑一下,大约就是自己望着女将大人的眼神吧。
深爱着女将大人的他,是女将大人手中的利刃,自然愿意替女将大人承受一切的苦痛报应。
他关上救生艇,顺便上了死锁,哪怕对方命大还没死,也出不来,只能在深海的一艘废弃救生艇内化作一排白骨。
“愿你走得安详,将军会庇佑你。”
听到这一句话他身后藏匿了很久的影子忽然笑了。
“嘿,别闹了,要杀人就别当圣父啊。”
……
裴言依然处于虚虚实实的冰冷与火热之中。
他做了很多噩梦。
那些或真或假的人。
温柔的象牙塔里的贵妇人,牵着他的手,一边吟唱着歌谣,一边带他走。
他还是个孩子,任由她这样牵着,没有一丝的反应,只是任由她牵着,漫无目的地走向前方。
但是忽然之间,路断了。
那条白色的,长得好象没有尽头的路断了,前面变成了无边的黑暗,迅速地笼罩开来。
年幼的裴言吓得顿住了脚步,然而贵妇人没有。
她弯下腰来,笑着看着裴言。
“言言,怎么不走了?”
裴言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年轻美丽的容颜凋零,红色的鳞片从光滑的皮肤里破开。
她吟唱着歌谣,松开了他的手,脚步却没有停,愉悦地踏入了万丈黑暗之中。
然后全身是血地坠落。
裴言惊恐地看着她的死亡,蹲下身来抱住了自己。
一块黑面包却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抬起头来,幼年的劳伦看着他,边上还站着幼年的艾妮。
黑暗像遇到温暖的冰,融化在他们的脚下。
她还是温柔可爱的模样,向他伸出了一只摊开的手掌。
他怔怔地停住了,冥冥中意识在告诉自己,这只手是不能接过去的。
可是后面的路已经断了,前面也只剩下一片黑暗。
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孤独中,还不如伸出那只手……
那只手一定很温暖,他这样想着,颤抖地伸出了手掌盖在艾妮的手上。
她的手果然那么温暖,和想象中一模一样。
艾妮冲他温柔地笑,但是艾妮在飞快地长大,他哀伤了眉目,恳求她不要长大。
可是不行,她还是长大了,她的容貌愈发精致艳丽,笑容也愈发甜美。
他心里一涩,是的,他要被推下去了。
正如他做了千百遍这个梦一样,他会被推下去,又重新回到一片冰冷的黑暗里。
他沉默地收回了手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脚下的黑暗聚集起来,最后踏着的白色土地分崩离析。
耳边充斥着他们恶意的笑声,嘲讽的,不屑的……
他坠落了下去,风在耳边呼啸,像刀刃一样刺痛人的肌肤,而眼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只等他落地,摔成齑粉。
和每一次一样。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痛苦。
“宝贝儿……你在这儿干什么?”
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不着调的,又温柔的声音。
他愣了愣,坠落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死亡呢。”
“哦……”那人应了一声,张开双手抱住他,“可是为什么要死亡呢?”
裴言一怔,那人身上温暖得可怕。
比女人唱的歌谣,劳伦的黑面包,艾妮的手掌加起来都要温暖……为什么会这么温暖呢。
他忍不住回抱了对方。
坠落在黑暗中的风那么阴冷刺骨,他忍不住就抱住了对方,对方的身上那么温暖,谁都比不过。
对方的身体温暖而结实,像冬天的壁炉,寒夜的被窝。
“为什么要死亡呢宝贝儿……”那人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问他,炽热的呼吸摩挲过他的耳边。
他轻轻颤了颤,没有回答,只是益发抱紧了他。
“这世上还有很美好的事儿呢。”
那人又低低笑道,摸了摸他的头。
裴言低声无力地怏怏道:“没有了……不会有什么美好的事,我找了那么久……从来都没有找到过。”
“我不是吗?嘿宝贝,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刚才还听见你说你爱我。”
那人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撒娇,不满地蹭了蹭他。
“我……爱你,啊?”裴言愣了愣,忽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了。
裴言忽然就不安了,任凭谁在一片黑暗虚无中忽然找到一片温暖也不会放手的。
“你不要走……”
裴言虚虚说道。
“我不走有什么好处呢……宝贝儿?”
“你不走……你不走的话。”裴言怔了怔,一时没有想到接下去的话。
他要说什么来着……他努力地回想着。
如果……如果他不走的话。
裴言抓紧了那人的衣服。
如果你不走的话,如果你不走的话……
“我就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