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刚过完三十岁生ri的无聊女人,虽有过闭月羞花的容貌,怎奈经不住岁月的摧残,到头来也变成了残花一朵败柳一枝。
很多人说我吸烟太多,才会这么容颜易老,烟雾把脸熏得潦倒、颓废。谁在乎呢?我没结婚、没有男朋友,不会有人在乎我的容颜,我自己更不在乎。
我的世界里只有工作,虽然我并不爱它,但是除了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工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后来我明白了,人活着总要给自己找点儿理由,让自己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工作就是我活着的理由。
我是一家外国市场公司亚洲区销售总监,每个星期出差至少两次,常常早晨在一个城市醒来,晚上在另外一个城市睡去。每年至少要搬一次家,从一个水泥森林搬去另一个水泥森林,周围都是匆匆忙忙地在买与卖无限循环中汲取养料的人。
我觉得自己是个灵魂已经灭亡的女人,很久没有感受过爱和痛。有时照照镜子,发现里面的自己很陌生,仿佛一架机器,永远活在复制昨天的今天里、奔向复制今天的明天中。
如果不是一个电话,我的灵魂会一直死去,不会流泪、不会苏醒……
今天,在我开会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短信,短信里说我的一个朋友过世了,让我参加葬礼。
我读完短信后,整理了一下西装,三秒钟后就忘记了这条信息,继续开会。在我的世界里,老板和客户都是我的“朋友”,这些“朋友”生老病死对我来说太稀疏平常了,谁会在一个死去的人身上花多一些时间呢。死去就代表不再会创造经济价值,一个不会产生经济价值的活动我是不会参加的。
晚上八点,我在公司做项目提案,我的男助手给我送来了晚餐——油腻的炒饭和例汤。
我的助手叫孟坤,研究生毕业,长得一脸书卷气,干净、清爽。说话时他不太敢看我的眼睛,总是低着头。他讲话的声音很浑厚,但总带着不自信的颤抖声。每次看见他时,我都觉得他像某个人,可是却想不出他到底像谁。
现在公司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看着这个帅气男孩儿,我有种想亲近他的冲动,于是叫他坐下陪我吃饭。
他在我面前坐的很拘束,似乎很怕我吃了他。他像一面镜子,在他的脸上,我照到了自己平时专横跋扈的样子。什么时候我变成了电视里那种让人反胃的女老板,我自己都不知道。
为了缓和我们的气氛,我不得不找点儿话题。想到如果再谈工作,他一定会变成正襟危坐的样子,我就放弃了评价他工作的yu望,转而想问问他生活的事情。我问:“孟坤,你有女朋友吗?”
孟坤说:“有。”
我问:“她是做什么的?”
他说:“做记者的。”
我说:“挺好的工作,很有意思,以前我也想过做记者或者搞些文字工作,不过没做成。”
他听了没有搭话,我们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陈总,您为什么总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还容易发胖。”
我说:“因为这种东西味道重,吃起来比较容易。其实原来我也不喜欢吃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口味变的我也记不得了。”
他说:“是不是女强人都喜欢吃口味重的东西呢?我女朋友也喜欢吃这种油腻的东西,她和您一样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我感觉她以后也是个女强人。”
我笑着摇摇头,说:“人的口味好像和工作没有关系。”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串不认识的号码出现在我的手机上。我咽下了嘴里油腻的饭,接起电话,说:“喂,您好。”
电话那头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然后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请问是陈卓小姐吗?”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我问。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张浩明,我是他的哥哥张浩然。”他说。
我突然在电话这头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段被我遗忘的生活、一个被我遗忘的人就这样被一通电话带回到了我的生活。
“喂,陈小姐,您能听见吗?”这个男人焦急的问。
“能,张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我问,一种不好的预感布满了全身,随时等待一句话把我的jing神彻底粉碎。
“我能约您喝杯咖啡吗?我现在就在您公司楼下。我想当面和您说些事情。”他说。
“好的,我马上下来。”我挂上了电话,对孟坤说:“下班吧,我今天晚上有事情先走了,一会儿帮我把办公室锁好。”
“知道了,陈总,您别着急。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孟坤说。
我穿上了大衣,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二)
现在已经是bei jing的初冬了,晚上北风吹得猛烈。我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在寒风中吸着烟,烟头的光亮成了这个夜se中唯一温暖的东西。
我走出大厦前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然后向这个混身上下透着寒气的男人走去。
他看见我后急忙灭掉了香烟,向我摆摆手,朝我跑来。
我们礼貌地握了握手。当触碰到他的手时,我不禁地打了个寒战。我第一次遇见比我手还凉的男人的手。
我们在寒风中急匆匆地向不远处的星巴克跑去。路上我随口问了一句:“张先生,您怎么不到大厦里面等啊,外面那么冷。”
他说:“我想吸根烟,透透气,怕看到你紧张。”
我偷偷地笑了。
我们迎着北风终于顺利地钻进了星巴克温暖的昏黄中。
刚一落座,他就对我说:“大杯拿铁是吧?稍等,我这就买回来。”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去排队买咖啡,仿佛见到了一个老版的张浩明。
过一会儿他把大杯拿铁递到了我面前,但是没有看我,似乎他在逃避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轻轻酌了一下充满着nai香的拿铁,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温暖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不喝拿铁很久了,自从离开了浩明,我丢掉了所有旧习惯。我想忘掉一切,所以我改掉了一切能让我想起过去的习惯。拿铁就是当年我的一种带着nai香的习惯。现在,我只喝美式咖啡,我习惯了用大量的咖啡因和苦涩麻痹我的神经和回忆。
“那么,张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今天给您发过短信了,浩明他……过世了。我想请您参加他的葬礼。”
我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停止了呼吸。此刻,我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仿佛刚才的话是天外语言,我并不能真正地理解。
我就这样用怀疑的目光一直盯着这个男人的脸,搂着咖啡杯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直到这个男人敢正视我的双眼,用一种坚定的眼神肯定刚刚他讲出的话时,我的眼泪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咸咸的,苦涩的……
“小卓,请你允许我用我弟弟的称呼来叫你,因为觉得我和你很熟悉。虽然我们并不认识,但是你却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不管你在上海、深圳、广州、西安,还是你换了工作、升了职,我们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种眼神传递出来老朋友的亲切。
“你到底是谁?”我问,虽然我明知道他是浩明的哥哥。但是我对他这种陌生的亲切实在是不习惯。
“我叫张浩然,这是我身份证。”他从衣服里拿出证件递给我,如果不是被这悲伤的氛围渲染,我一定会因他这种较真的行为而笑。
我接过他的身份证,对,的确是他,那个浩明嘴里大他十岁的哥哥张浩然。
他们长的也实在很像: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即使悲伤都带着笑意;还有那薄薄的嘴唇和微微上扬的嘴角,简直和浩明如出一辙。如果他的皮肤再白些,皱纹再少些,个子再高些,那么他就是另外一个浩明,一个活着的浩明。
“小卓,其实请你参加这个葬礼并不是我弟弟的意思,他一直叮嘱我不要告诉你他过世的消息,但是我没有听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带着对我弟弟的误解过下去,也不想我弟弟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我来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看见我没有讲话,继续说下去:“浩明他一直都爱着你,小卓,他用他的生命爱着你,他并没有骗你。他一直生活在你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在那里生的病,在那里养病,最后他也是在那里死去的……”
“请您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心被这些话割成了碎片,太疼了,那种被我遗忘掉的疼又回到了我的生命中。该如何把这心再次拼凑完整,我真的不知道。
张浩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说:“这是那个房子的钥匙,我把这房子送给你。那里是另外的世界,只有你可以进到那个世界,那里充满着纯粹的爱和奉献,我们这种世俗的人不配拥有那里。”
我接过钥匙。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把钥匙,上面还绑着我送给他的那个功夫熊猫,虽然这熊猫也老了,疲惫了,但它依旧守护着这把钥匙,这个屋子。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直肠癌转移。你离开他不久前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病,但是没有告诉你。你走以后他一直和病魔做斗争,虽然后来他做了几次手术,但是病情总是反复,最后也难逃这结局。其实,大夫说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我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多看你一天,为了多和你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他常常说,即使我可以和小卓呼吸同一片天空的空气,我都觉得幸福。”
此时,我哭了,泣不成声。
我大口地喘着气,啜泣着,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已经顾忌不到周围客人看我的异样目光了。世界在我的心中已经消失,一切都化成了黑se的悲伤和无尽的泪水。我伏在桌子上尽情地哭泣,然后感受到一只熟悉的手,一种熟悉的温度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抬起头从张浩然先生的脸上看到了浩明的关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青葱的年代。
我记起了,记起了我的学生时代,记起了我爱的那个男人,记起了我那段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