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多克一起。”小米一边给艾丽擦泪,一边又转过头看看多克。看到多克对她笑了,她也笑了。
艾丽满心无奈,可也只好把小米领回多克身边。比起跟在她身边遭遇未知的危险,暂时留在亲戚身边可能更好。
艾丽忍住泪,问迪普,“你呢?你不是一直想去学校学机械制造么?”
迪普摇摇头,“我是很想啊,我有了犯罪记录,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父亲有政治污点。我即使自由了,也不可能有任何正规学校敢录取我,我只能到黑改装店打工,可是——”他颇为不好意思,“我来这之前可是把店老板的车房给炸上天了,这一行恐怕不会再有人敢收我……唉,那我出去之后,能干什么呢?当苦力?当书记员?每天睡觉的时候想着明天吃什么?算了,我还是当个半吊子斗士吧。”
哈德良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忽然坐正,脸上出现罕有的严肃,“咳,我……我来这里,是为了赎罪。”
他半垂着头,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中坦白,“我以前跟大家说我被送到这儿是因为小偷小摸,可是你们也明白这种罪行是不会给送到这儿来的。我……我上一次偷东西的时候,太慌乱了,不小心碰到了香薰烛台,结果烧了人家的房子。这还不算,后来我才知道,房子里有个老奶奶,脑中风后瘫痪了,也不会说话……她……”他长长叹口气,“我来这里是罪有应得。”
杜漠拍拍哈德良的手,“等你找到心灵的平静,你就有重获自由的资格。”他看向艾丽,“我也一样。我要留在这里,起初是因为我和人约好了,要在这干一件大事,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的很多想法也变了,我会出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今天。”
鹿飞对艾丽勉强一笑,“我?来这里之前我字都认不全,我出去的话能做什么呢?要么当小偷,要么当乞丐,靠着脸没准还能当一两年男|娼。不,我要留在这里,当英雄。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鹿飞要么当斗王,要么在努力当斗王的过程中死掉。所以,我也不会离开。更何况……”他垂首看向杜漠。
更何况现在杜漠重伤,艾丽不得不离开,如果他也走,那浅墓队其他的人怎么办?他们曾经保护过他,现在,是他努力保护他们的时候了。他要留下来。
艾丽不停抹泪,她没想到所有人都拒绝离开角斗场。
“可是——”可是我离开了,你们怎么办?我不能现在离开!
“没什么可是的,”鹿飞粗暴打断她,握着她的手,“去收拾东西,乖乖夹紧尾巴当几天侍卫,然后找个机会溜掉!”
哈德良小声嘀咕,“除了夹紧尾巴说不定还得打开双腿,艾爷你忍一忍,就当便秘的时候浣肠了……哎哟!”
他头上肩上噼里啪啦被迪普和鹿飞乱打了几下,闭嘴了。
迪普安慰艾丽,“没准亲王殿下就是很欣赏你呢!你今天真的很帅啊!突破了还是顿悟了吧?我们都看傻了!再说了,人家是贵族中的贵族,整个宇宙里还有几个人比他身份更贵重的呢?这样的人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光是在苏芳,想为殿下献身的美女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人家还用得着逼迫你?呃,我不是说艾丽你不好看啊,你还是……”他歪着头皱着眉,“呃……怎么以前没发觉呢,你长得还真挺漂亮的。难怪……哎哟!”
这次轮到他被鹿飞哈德良劈头盖脸乱打得闭嘴。
艾丽啼笑皆非,只好用纸擦鼻涕。
杜漠轻声叫大家,“我想跟艾丽说几句话。”
鹿飞领着迪普哈德良先出去,多克拉着小米,又交待几句,“离下一剂麻醉针剂起效还有几分钟,抓紧时间,艾丽,杜漠需要休息。等他睡着我们把替换的手臂先接上。”
艾丽点点头。
众人离开之后,艾丽想起她第一天来到浅墓队的情形,也是在这个房间,杜漠的房间总被大家当作商议大事的地点。
不过当时情形相异,那时,躺在那儿的人是她。
杜漠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几秒钟说,“即使是偷偷溜走,也至少等到一年之后。被征召加入亲王的护卫队,在其他人看来是极大的荣誉,如果你偷溜了,就等于侮辱了亲王和皇室,并且,征召令是军令,你会成为逃兵,被通缉。现在,整个苏芳的人都认识你了……即使要逃走,也要忍耐一阵子,等人们淡忘你。”
艾丽咬着嘴唇点点头,眼泪又冒出来。
杜漠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艾丽,告诉我,你会觉得我不是自然人么?”
杜漠那只机械眼的神经无疑也受了镇痛剂的影响,转得很慢,但是艾丽从这只机械眼珠里也看到了悲悯。
“不!不会!从来也不会!”她握紧拳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
杜漠笑了,“是啊,可你看,我从外表上看,比多克小米更不像自然人。我变成这样子,不是因为我受了伤,而是出于自愿进行了改造。”
他停顿几秒钟,像是在回忆什么,疤痕纵横一向显得冷酷狰狞的脸上忽然显出几丝淡淡的柔和,“当年,苏兰托王室危若累卵,特勒宾公爵暗中研发可以增强士兵体能、反应速度的生化机械义肢,希望可以制造一批超级战士扭转局势,我,还有我的几个战友,自愿当第一批试验者……”
“我们一共十二个人,经历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完成了改造,整整三个月,我们每天就是在半昏迷和剧痛之间挣扎,你想想看啊,将神经和金属、合成材料接驳,靠电流刺激脑部增强接收信号和做出判断的速度……最痛苦的,是要在清醒的状态下完成调试。我们没有帝*事研究所的积累,没有他们的科技,我们有的,只有不怕死的战士之心和奋起一搏的疯狂,因为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忘记我们的母语……我记得,最疼痛的一天,是他们给我接上这条手臂的那一天,天啊,我截肢之后出现的幻肢痛……就像皮肤被生生剥开了一样……”
他面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可我忍过去了。我们有七个人活下来。可是——”
杜漠那只真眼里突然泛起微弱的泪光,他低沉的声音在轻微颤抖,“我们没等到出征的那一天,有人放火烧掉研究所,我们逃了出来,却得知,特勒宾公爵已经向帝国投诚了,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用来和帝国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的同伴有的死去,有的逃走了……我分辨不出特勒宾公爵到底是在忍辱负重作戏给帝国皇帝看,其实暗中仍在策划复国,还是由始至终都是在一场玩权力的游戏,不过把我们当成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并没有叫人杀我。然后,我被送到了这里。”杜漠眼中的光辉黯淡下来,他转了转眼珠,看向艾丽,握住她的一只手,“听我说,艾丽,从今天起,再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不是自然人。”
艾丽一愣,抿着唇不做声。
杜漠轻轻笑一声,“孩子,我问你,什么是人?”
艾丽泪眼婆娑,热泪一瞬间从眼眶涌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清楚杜漠为什么这样问。他无疑早就看出了她隐藏在内心的自卑、自弃、伤痛、迷茫。
杜漠看着她微笑,“所谓人啊,并不是指用两足站立不长羽毛的动物呐……你,我,多克,小米,鹿飞,迪普,哈德良,甚至包括那位今天击败我们两人的那位帝国王子,我们全都是平等的。不管是被怎么造出来的,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也好,大玻璃罐子里也好,手术床上用钢锯锯开再焊上的也好,拥有一颗悲悯之心的,就能被称为人,也只有这样,才配被称为人。”
他松开艾丽的手,抬起手,用食指在她眉间画了一个小圆圈,“艾丽,记住,你是人。所以,作为人好好活下去。我们,总有再相聚的一天……”
杜漠眼里的神采渐渐涣散,麻醉剂的再次起效,艾丽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她抽噎着对他用力点头,“队长……”
杜漠的双眼缓缓阖上,他模糊不清地低喃,“艾丽,带着我的那只手臂……在苏芳王宫的六角形寝宫里,有一条……地道,直通向角斗场……”
地道?
什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