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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甘临瑟瑟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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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深秋说到就到了。

飞云黯淡的十月,西鉴城衰草粘地,落叶萧萧而下,万木香韵俱失。夏日晨光中烟霏雾集的沐阳江,此季枯瘦似一杆通天峻笔,收了涛声,缄默着刻写秋期。江畔行人步履仓促,难掩脸上倦色,恨不能早日归家,在炉边温酒瀹茗。深秋,古城景致渐趋萧条,不变的却还是市井闲话、闾巷杂谈,日复一日在茶铺酒肆中延续。

数日以来,映弦游荡城中听闻种种言谈。有说宫内动荡,储君已几定为端王司徒晖,朝中官员纷纷讨好吹捧,而住在宫外的信王一边拉了丞相助势,一边又在收揽人才,欲作奋力一搏。有说南方新遭地震,伤亡无数,甚至引发了地方暴乱,皇帝因此而下罪己诏。又有说边境烽烟再起,漠月族残杀了许多边民,朝廷正分兵备战,国库也因此而紧张。更多的却还是弹点宫里宫外、大家小户的桃色事件。至于其中真假,人们并不过于计较,只是为谈而谈,嘻嘻哈哈地沽酒聊到夜晚。

一个月内映弦又回过一次皇宫,见到司徒嫣与映雪,心底却已生出隔膜,对整个景阳斋都怀有厌恶之情,只是努力克制着不加流露。映雪因施了苦肉计,养了些日子气色方转好,见了映弦仍不失呵护,还问起司徒曦的近况。映弦便搪塞过去,心想:你们联手伤其身又伤其心,还要假惺惺地慰问,也真够虚伪的。映弦又打听揽月的情况,果然与纪凌荒所料差不多。映雪说是在城内一条偏巷里找到一具身材与揽月相似的女尸,面容不知被谁捣毁,身上却有着景阳斋特制熏香的气味。刑部也找不出其他线索,只好暂时结案。

要说最令映弦郁闷的,却是纪凌荒每日到宫中教授司徒沁剑法。一打听,竟同样是“沾衣剑法”。三公主进步如何不得而知,然而练剑练了将近一个月,司徒沁却向永瑞举荐,竟将纪凌荒调往侍卫上直军任职,直接听命于孔桓。

映弦知晓此事是在十月十日。当夜无月,疏星点点,清风戏弄松梢,映弦的心情便如星光半明半昧,一夜辗转难眠。翌日天未亮便起了床,悄埋了一腔幽愁惘然,应司徒曦、纪凌荒之约前往与好望山同属明山山脉的宁毓山跑马观景,算是给纪凌荒送行。

入了山,抬头望见四隅明霞在空中织汇,托出一轮璀璨朝日,光彩浸漫层林。缥缈远山随着骏马在风中的驰骋逐次展开倚天红屏。骏马奔达高台时,霞光已褪,雾霭初生。三人停马而眺,四周巨岩环抱,一座座峻峰如利锷插透秋寒,岚烟依依而绕,玉带宛然。目纵神驰间,只觉天地辽阔、心胸宽舒,俗情烦绪亦随山云徐没入天际。

此刻,映弦见司徒曦和纪凌荒并马临崖而立,若春日之韶朗,若秋月之隽清。晴光一道道从霄宇投下,两人笼在淡净金晖里,袂飞带飘,恍如谪仙。司徒曦率先开口对纪凌荒说道:“皇妹举荐你去上直卫,从此后你我怕是难得一聚。而王府中我也不知该信任谁了。”

“伍大人精明察幽,殿下当可用之。其实,殿下若有心求贤,自然会群贤毕至。就怕殿下无意上进,免不了受人胁迫。”纪凌荒说得倒十分直接。

司徒曦道:“我也知伍亦清是个人才。他当年从朝中调入王府服事于我,其实是屈才了。说起来,从前皇兄在世时,储君之名早定,我本来对这朝政国事无甚兴趣,倒也落得轻松。只是枉费了他的才干。”纪凌荒闻言便问:“殿下为何对朝政国事无甚兴趣?”

“我观这悠悠青史,你方争罢我登场,轮流‘改正朔、易服色’,胜者留芳,败者遗臭。而背后的累累白骨、淋漓鲜血,又何曾真正被人计算牵挂过?不瞒你说,我生于帝王家,常常自觉不幸,恨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自由自在,哪怕是游戏红尘也好,真怕自己终究逃不过殉权的命运。”说罢眺望长空又是一叹。

纪凌荒神色却如淡烟沉水,道:“殿下却不知,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辛苦。那些家徒四壁的、流离失所的,整日奔波只为一饭一食而发愁,又何尝幸运?即使富贵腾达了,到头来也还是为名缰利锁所缚,不得安生。所以……生于哪家哪户你我无法选择,便只能各自担负各自的责任了。”

司徒曦目中精芒倏闪:“不错,我虽无意在父皇面前争宠,只是皇姐这场庆宴后,我方才明白,这世上有的事,却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如果自己都不愿争取,那就怨不得被人弃如敝履。”

映弦听得心中一凛。见纪凌荒点头道:“虽说如今朝中多数官员支持端王,但若殿下有破釜沉舟之勇气,未必不可力挽狂澜。”

“岳丞相为了我已几次见怒于父皇,如今声威大不如前。而去年汪大人之失踪,也正是发生在丞相为我请立之后。这其中因由,我必须查清。如果我再一味退让,如何对得起为我付出诸多心力乃至性命的臣工?”正说着,一匹丹枫落于司徒曦肩头,状如五指支裂,鲜血染出满叶油艳,他却没有伸手将其拂落。

映弦忍不住问:“你们觉得汪大人的失踪,跟韩公公会不会有关系”

纪凌荒道:“韩公公目前已是大权在握,又鼎力支持宸妃,他确实是殿下最大的敌人。至于汪大人失踪,他当然也脱不了嫌疑。只是目前证据不足,殿下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以免打草惊蛇、惹祸上身。”

司徒曦遗憾地说道:“前路艰险,可惜你却不能留在府中支持我了。”

纪凌荒却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道:“我刚才说过,殿下如有心求贤,自然会群贤毕至。这张单子上的几个名字,是我进王府前在民间结识的几个朋友。这几人各自身怀怪才,当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不过,他们有的是不愿谄权贵、事庸主,有的是留恋江湖的自在,只愿做闲云野鹤。殿下能不能找到他们,请动他们,却要看上天机缘与殿下的诚意了。”

司徒曦接过信笺一扫,目露讶意,自嘲道:“凌荒,不,纪兄,你看我,竟然糊涂了二十年。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将信笺小心放入怀中,忽问:“还有,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映弦将目光挪向纪凌荒。他微滞的神情一闪而没,淡然说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纪凌荒只是纪凌荒。”

司徒曦笑了笑:“也罢。凌荒,但愿你入军之后一切顺利。我听说边境又有祸事。父皇既然有心重用你,说不定将来会将你调到边境御敌。你才智过人,当有一番大的作为才是。”

“呵呵,大好河山岂容遭荼。尽力而为也便是了。”

司徒曦凝望周山,缓缓吟出一句:“昔年溪咏,勿结深肠。”

纪凌荒接道:“既登高阜,有当豪唱!”

两人微笑对视,清明坚定的光芒划过各自的眼眸,天际回荡隐隐的雁鸣。映弦忽想:元熙公主心机深刻,算来算去只为知己知彼,却终究算错了一步。

她心潮澎湃,亦骋目而望。天是一如既往地高远。山峦叠嶂延绵,中间有两座峻峰拔起,形若苍龙奋翼。一阵萧肃之风吹过,松涛和着风声清啸,漫天霜叶乱舞,掀起一场凄艳的红雨。这是永瑞十九年的十月中旬,西风瑟瑟,晨光如濯,凛冽的秋意浸透衣衫。

****

从宁毓山返回公主府,映弦一连数日无法平静。总是回想告别时纪凌荒凝视自己的眼神:似藏不舍,终又释然。到了十月十八日的下午,只觉心事翻腾,急欲向司徒素倾诉,亦盼望她能找个法子将离魂症给根治了。然而找遍公主府也不见二公主身影。问了小宁子、蕙衣,都说不知。经过逸馨堂时,一串清丽琴音飘过耳畔,映弦心念一动:不如去听师父奏琴,说不定心情会好一些。

走进香篆幽幽的中堂,适逢楚沙白奏完一曲,映弦便开口说道:“我知师父琴技通神,只可惜我自己不能像引鹤、摇宇两位师兄那样,抛开一切尘俗杂念专心事琴。所以今日前来,我并不打算学琴,只想听师父弹几首最拿手的曲子。不知师父可否遂了我的心愿?”

楚沙白抬眼静观映弦,示意她坐下。妙指微按,又流出一曲。刚开始还如润玉清泉,而后却愈加奔腾促烈,势若裂帛遏云。琴声中,映弦竟看到了一幅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只见——

曦光微露的穹窿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在颀木疏林间驰骋奔伏,若飞云穿石,如素练舞空,身姿惊艳了整座萧瑟的山谷。

白马不孤。身后紧追不舍的,大概还有七八匹良骥,无论毛色,莫不奋力疾奔。它们与白马相隔不过数尺,可偏偏这数尺,即令前者一马当先。仿佛孤傲的领路人,全力奋进,却又时刻面临着被超越后丧失一切的危险。

追赶的奔马以一匹健硕黄骠为首。驾驭者是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侍卫帽的青衣人。他右手拽紧了缰绳,重心前倾,背后露出一个插满羽箭的箭筒,左手甩鞭使力抽打马臀,高声喝道:快停下,否则我要放箭了!

白马托着的却是一对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身体紧贴,汗喘不止。追赶者的恐吓并未起到作用,白马拼尽脚力为主人争取逃命的机会。男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金属破空之声,大叫一声不好,猛地抱住女子扶倒。亏得白马伶俐,忽左忽右,才算躲过一劫。然而刹那喘息之后,又有数支羽箭陆续飞来,妖叫连连。几支落空,一支擦肩而过,一支从头顶蹭出;终于,最后一支,男子闪躲不及,扑的一下,长箭已刺进后背。由于速度惊人,箭镞竟穿透男子胸膛,直没入前方女子的脊背,女子登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琴声倏然而绝。映弦吓出了一身冷汗。环顾四周,依然是布置清雅的逸馨堂;坐定堂中的,依然是面容被划得残破狰狞的楚沙白。只是神态却不似从前清冷镇定,像是刚费力从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挣脱,眼里若藏凄恨,垂肩青丝亦在令人心悸地颤动。

映弦定神问道:“师父,这首曲子叫什么?”

“单名一个‘逐’字。”说话的是摇宇。

映弦喃喃道:“我是第一次听师父弹奏如此激烈凄厉的曲子。简直是要断人生死。”

引鹤道:“琴者,模天地日月之变,拟人事伦纪之迁;可喜、可悲、可叹、可怨。这首曲子也是楚公子不传之曲。只让你听一听,便能了解琴之妙。”

一言既毕,楚沙白的新曲又起。这次却是一支幽深曲婉的诡调,引得映弦忽攀峻岭、忽涉深壑。失魂落魄之际,如受了神明的引领,不由自主地离座迈步,孤身朝外面走去。

天际彤云一层层地累积,瑟风起时凉意侵骨,映弦却像是失去了知觉般恍惚而行。一直走到了云隐苑的后山巨岩,在一丛散乱的草叶中摸到了机关,恍惚钻入了隐秘的幻时宫。此刻早就将司徒素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阴冷漆静的小径,仿佛通往未知的死亡地带,光明却在浓密黑暗的煎熬后陡然涌来。

尽管时值深秋,庭院中栽种的植物不减苍郁,一棵棵似有青云蒸绕。其中一种小叶片矮树已结出了金黄的小果子,串串缀在碧波中,散发清新香气。映弦却自动忽略了眼前美景,提步走上二楼。到了回廊,忽听到北边屋室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映弦即刻从恍惚中惊醒。

她记起上次来幻时宫时,二楼北边小屋的木门是被一把刻花锁给锁住了。而此刻,锁已被打开,门虚掩着,留出一缝,女子沉柔的语声正从屋里传出。映弦好奇心压过了恐惧,便悄悄挪步到门前。迎面扑来一股寒气,映弦打了个哆嗦。

是司徒素。可她在跟谁说话呢?

映弦从门缝窥去——一间冰冷晶莹的小屋,司徒素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张似乎是白玉雕成的床前。青铜长明灯立在床头,灯焰跃动,幽微暖光一圈圈弥散,宛如一朵红莲绽开在雪地里。灯光将司徒素的绰绰身影投在凝尘的壁墙上,无限凄清。映弦目光移动,赫然见到玉床上躺着一人。穿着修丽鲜洁的衣服,玉带锦履,装束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胸部以上被司徒素挡住,看不到模样。

映弦惊得以双手捂口,止不住身体发抖,只听司徒素说道:“宫里宫外又起了很多变故,世事难料。还记得你以前写的一首《永遇乐》,我念给你听可好?”

没有回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于是她念道:

“纵酒秋湖,引歌春月,年少何虑?锦句初裁,明珠未赠,莫使群芳误。琅玕濯雪,澄光晓映,岂恨道旁无主。最堪惊,留香浊世,抱枝不期潇雨。

江山入画,云崖石兀,揽取松风如故。掩卷微吟,调弦三五,梦里飞鸿驻。雅志犹在,轻烟绕树,执手韶华暗度。笑青史,红颜白骨,付于晚絮。”

这一缕缕清幽的话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尘寰飘来。终于,映弦缩回了窥探的脑袋,瞪目打量四周。灯光在楼下庭院流漫追逐,楼上的书屋却都死闭着门,声响全无,像藏着被封禁的妖怪。她的意识再度模糊——幻时宫竟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自己被一阵狂风卷起,进入了一个捉摸不定、变幻莫测的迷洞。风在耳边呼啸,全身的血液急速倒流,各种光线朝着瞳孔汇聚、集中,最后慢慢凝成一座诡僻丰博的冥宫。狂风停息后,一切回归了平静。此身尚存此境,耳畔萦绕着丽鬼的孤吟,她却不知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玉宇遥尘》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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