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夜书消失了半个月,终于来了一封信。易琴心不知信的内容,只知明天一早,他们便要离开霁月山庄,启程去云南府了。周晋已向风抟辞了行。
顾君兰死后,风天静呕了大量的鲜血,身体每况愈下,这两天更是水米难进,恐怕时ri无多了。风天静卧病在床,风木秋被逐出家门,山庄的大小事宜便都落在风溪冷肩上,虽有风抟从旁辅佐,但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听紫玉说,前几天,他房间的烛火都是彻夜不息的。
想到明天便要走了,易琴心便辗转反侧。风溪冷下山办事已有三天,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不知离开之前能否再见他一面。忽然房门轻轻动了下,不用想也知是紫玉那丫头来了,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道:“是紫玉吧?我发现你了,别蹑手蹑脚,躲躲藏藏的了,快进来吧。”紫玉扶着门框,不肯进来,闷闷不乐道:“琴姐姐,我听公子说你要走了,我……从小到大,就只有公子和姐姐对我好,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走?”易琴心蹲下身,怜惜地抚着她的头道:“姐姐也舍不得离开紫玉啊。可是紫玉,这儿又不是姐姐的家,我怎么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呢?”紫玉道:“那让公子娶了琴姐姐,不就可以一直住下了?就好像大少nainai一样。”易琴心又好笑又害羞,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谁教你这么说的?”紫玉撅嘴道:“才没人教我呢!这是我自己想的。”易琴心嗤的笑道:“小鬼头,不学好。这样吧紫玉,等姐姐什么时候有空了,立马便来看你,而且给你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好么?”紫玉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那我们说定喽!琴姐姐可不能食言。”易琴心道:“一言为定。”紫玉道:“光是嘴上说还不行,还要击掌为盟,我看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易琴心嫣然一笑:“都依你,击掌便击掌。”
两人击了掌,易琴心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心慌意乱,倏然起身,望向门外。风溪冷立在门外,一身尘土,似乎是刚刚回庄,道:“紫玉也在啊?”紫玉朝易琴心扮了个鬼脸,道:“我说的不错吧,公子要娶琴姐姐做妻子喽。”说着跑出门去。易琴心和风溪冷尴尬一笑,隔了半晌,风溪冷道:“听说姑娘明天要走?”易琴心点点头道:“嗯……”风溪冷道:“我能和姑娘谈谈么?”易琴心道:“嗯。”
周晋和张邵安夜倚阑干。周晋道:“歩青说有事要处理,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让他一个人去,没关系么?”张邵安道:“少爷行事一向都很有分寸,既然他信中没说要我陪同,便说明问题不大。”周晋道:“安叔对歩青很有信心么。”张邵安道:“他的儿子,本该如此。”
忽见易琴心和风溪冷一齐走出院门,周晋不由地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张邵安道:“周公子吃醋了?”周晋摇头道:“我仅仅是觉得琴心姑娘天真浪漫,很是有趣罢了。”张邵安道:“看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已捉摸不透。不知为何,今晚好想大醉一场。周公子可否陪老头子喝两盅?”周晋道:“当然!不过待我醉成一坨烂泥之后,安叔可得保证将我拖回房去。”
清风阁在一座小山丘上,为山庄的制高点,凭栏远眺,山庄的夜se一览无余,数不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宛若穹窿中的点点繁星。山庄愈发的静谧了。
风溪冷道:“难得姑娘做客霁月山庄,我却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抱歉得很。”易琴心道:“没关系的。你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不必管我的。”风溪冷忽然黯然神伤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倘若当初没让二嫂出谷该有多好,如此二嫂就不会死,会和二哥在谷底平静地过一辈子,而大哥也不会一病不起。”易琴心道:“话不能这样讲。我想这就像是你二嫂自己说的,她想要再看看你大哥。相爱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她应该一直都活在痛苦中,或许死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莫大的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临死之前能和他相爱的人见上一面,应该无憾了。总而言之,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但对你大哥和二嫂的而言却恰巧相反。”风溪冷道:“真的么……”易琴心道:“好了,别想再这些啦。你大哥现在卧床不起,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励jing图治,重振霁月山庄的雄风,像你爹爹一样为一方百姓造福才是。”风溪冷道:“真想不到姑娘还能说出这样鼓舞人心的话来。”易琴心道:“你敢小看我!说老实话吧,这都是周晋那家伙说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风溪冷yu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道:“那周公子是……是姑娘的什么人?”易琴心道:“他呀,是我们在婺源追击采花大盗雁南飞时碰上的。那家伙与我的表哥臭味相投,便死皮赖脸的跟来了,像一只苍蝇,怎么轰都轰不走。”风溪冷道:“原来如此。我原想和你们一起上路,浪迹天涯,没想到庄内发生如此的变故。正如你所说,大哥身体抱恙,我不能只顾自己开心,也得为大哥分忧……这把扇子是我七年前游苏州时费了不少功夫得来的,扇面上的字是黄鲁直的真迹,是我平生挚爱之物,今ri我将它赠给姑娘。”易琴心道:“既然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怎么能收?”风溪冷道:“我不能和姑娘浪迹天涯,它能代我去也是好的。”易琴心道:“那好吧。俗话说礼尚往来,那我就将这对手镯送给你吧。”风溪冷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个……”易琴心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若是不肯收下,那你的扇子我也不敢笑纳了。”风溪冷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姑娘明天还要赶路,我送姑娘早些回房休息吧。”易琴心摆手道:“不必不必!自从上次出了事,周晋便也跟着搬过来住了。这时候周晋那家伙肯定还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院子里游荡,他见了你,肯定要笑话我的。”风溪冷道:“那我送姑娘到院门就走,这样总可以吧?”易琴心道:“也好。”
风溪冷果然送她到院门口便告辞了。不出所料,她刚进门便见周晋手执一壶酒倚在一根柱子上,笑吟吟地瞧着她。周晋道:“一个女孩子夜夜笙歌到五更,成什么体统?”易琴心道:“我的事要你管!”周晋道:“我若非你表哥的朋友,才懒得多管闲事呢。哟,扇子不错,是风老三送的?”易琴心道:“是呀,羡慕吧!”周晋道:“有什么可羡慕的,这都快冬天了,这扇子一不能驱寒,二不能送暖,跟几根竹篾有何两样?你的镯子呢?”易琴心道:“送人啦,凡事不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嘛。”周晋道:“姑娘好不知羞。”易琴心插腰道:“我怎么不知羞了?”周晋道:“姑娘不知女孩子送玉给男子是定情的意思么?”易琴心道:“你,你信口开河!喂,你说的是真是假?”周晋开怀大笑:“当然是……假的了,不然你易大小姐送的玉谁敢收啊。”易琴心道:“哼!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周晋道:“我是不是狗还需考证,但姑娘若是再不睡,明早必定是一头赖床的母猪。”易琴心yu举起扇子打他,想到这扇子是风溪冷送的,弄坏了就不妥了,这么一迟疑,周晋已远远跑开了。周晋、易琴心、易邵安三人离开了霁月山庄一路向西,不出半月,已抵贵阳城正东方向的平越府。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便在平越歇息一晚,明早清晨起程,直至未时方才到贵阳城外。贵阳城西接水西,北连播州和四川,亦是通往云南的要道,乃是云贵高原第一大交通枢纽,虽处蛮荒之地,亦属繁华,还未进城,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周晋一马当先,张邵安驾着豪华的马车跟在后面,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格外的引人注目。
<彦。周晋以前时常找赵彦急奔下箭楼,在城门口等候。周晋翻身下马,赵彦这千户虽是世袭的,但他人高马大,劲力不小,这一掌将周晋的肩膀拍得老疼:“你小子这一年音信杳无,跑哪兴风作浪去啦?来给老子瞧瞧,你瘦多了,别是纵yu过度了吧?”周晋揉着肩头道:“这里还有姑娘呢。你说话斯文些,别一开口便暴露了不学无术的本质,跟着拉低我的水平。”赵chun彦睨视他道:“得了吧,你我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你小子是什么人,我比你肚子里的蛔虫都清楚,少跟我充斯文!”他说是这么说,但一瞅见易琴心,嗓门明显低了八度,低声道:“士别三ri当刮目相看啊!一年不见,你小子癞蛤蟆居然吃上了天鹅肉,拐了这么个水灵的媳妇回来。”周晋本想在他大腿上狠掐一把,怎奈他全副武装,只得作罢:“你嘴巴放干净些。这位易姑娘是我新交的一位朋友的表姐,我与她是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一会儿她过来,你老记得管好自己一张臭嘴,莫胡说八道,唐突了佳人,给咱贵阳百姓招黑。”赵chun彦拍着胸脯保证:“你尽管放心。为兄是文武全才,卸下戎装,换件干净衣裳,那也是彬彬有礼的浊世佳公子一枚啊。不会给你丢人现眼了。”
周晋打点好他,这才招手叫易琴心和张邵安过来,为他们引荐:“琴心姑娘、安叔,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那个狐朋狗友赵彦白了周晋一眼道:“想我跟别人介绍你时,哪回不是昧着良心夸你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你倒好,一开狗嘴便毁我清誉。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琴心姑娘是吧,在下赵chun彦,表字光华。”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瞧着易琴心。易琴心掩口一笑,盈盈一拜道:“赵大哥!”张邵安对公门中人并无好感,只是随意拱手道:“久仰大名。”赵chun彦立即还以一个标准的军礼。
周晋低声在他的耳边道:“你傻呵呵地笑个鸟劲?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不是你的菜,你就别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我走之后,左伯渠那厮怎么样了?”赵chun彦一听已经没戏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讪讪道:“姓左的也无甚大碍,不过是在床上趴了月余,便能下地,忒便宜了他。”周晋直呼可惜。赵chun彦道:“你还敢说呢。左勇因你打了他的宝贝儿子,大发雷霆,调了不少兵丁全城缉拿你归案。闹得是满城风雨。我还担心你被他擒住,好在你小子属兔子的,跑得够麻溜。左勇四处抓不到你,知府大人便趁势将此事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数月前左勇遭宋御史弹劾,说他父子二人贪赃枉法,经查实证据确凿,现已被流放至大同保家卫国去了。就他父子二人那小体格,只怕受不了边塞之苦,已以身报国了。”周晋道:“快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早该有这一天。我家中可安好?”赵chun彦一脸坏笑:“都好。只是伯父被你气得不轻,扬言说你不回家便罢,若是敢回去,便要家法伺候,打折你的两条狗腿。”周晋知他言不尽实,多少有些夸大其辞,满不在乎道:“那我先回家吃杀威棒去了,待过几彦道:“如此也好。离家一年之久,伯父、伯母定是望穿秋水,有许多体己话要和你说,我也不便打搅。”转而和易琴心道:“琴心姑娘若有何需要,就别跟我客气,但说无妨。赵某虽然不才,但在这贵阳府中还算说得上几句话。”易琴心道:“多谢赵大哥。”周晋道:“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赵阁听小曲儿了。”周晋道:“你做东?”赵chun彦道:“没问题。”周晋道:“那我一定奉陪。”<彦,进了城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门大街。未免冲撞了行人,周晋和易邵安只得下马步行。渐渐折入仁寿街,在一间名叫“广源号”的商铺前停下。
几个伙计正给一辆马车卸货。一个伙计注意到了三人,抬头一看,忽然一脸激动道:“二少爷!”其他的伙计一听此言,也都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看,都是激动不已,七嘴八舌道:“二少爷回来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道:“二少爷你去哪了?”周晋微笑道:“中原、蓟辽、齐鲁、江左、两广,反正大明朝都快走遍了。”
“那去扬州了么?唐代哪个诗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秦淮河的名……嘿嘿!”一个伙计神往道。
“我说周松你是草包吧,你还不信。秦淮河明明在金陵城,怎么会在扬州呢?”另一个伙计道。
柜台前的一个花甲老者,刚才一直站在柜台前,埋头拨着算盘,这时也被伙计们的喧哗声惊动,举头望来。他见了周晋,急忙迎出店外,朝周晋作揖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周晋忙制止他道:“旭伯,你老身体可好?”周旭道:“托二少爷的福,按照少爷朋友给的药方,老奴近一年来身体健旺多了。倒是少爷清瘦多了,定是在外受了不少的苦。”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周晋道:“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么。我没事的。”周旭道:“二少爷离家出走的这一年,老爷和夫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不知有多担心。还是赶紧向老爷和夫人请安,也省得他们再提心吊胆。你们几个跟木头似的杵在这作甚,二老爷回府是天大的喜事,还不速速通报与老爷、夫人知晓!”几个伙计异口同声道:“是!你看我们,一见二少爷回府,欢喜的都忘了。”周旭道:“慢着!你们都跑光了,这一车的货物让谁搬?有周林一个人去就行了。其他人该干啥干啥,不许偷懒。”周林尽情地朝众伙计挤眉弄眼一番,飞奔而入。众人连声抱怨道:“都说是天大的喜事了,还不让人休息会儿,旭伯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周旭道:“再多话可罚俸一个月了!”众人知他言出必行,只得无jing打采地接着干活。
易琴心咋舌道:“原来你是贵州首屈一指的大财阀周兆澜的儿子啊?”周晋道:“我都说了我的家在贵阳,而且在桂林府有一座别院,但姑娘不信。”周晋又对那老者道:“旭伯,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烦你代我安顿一下。琴心姑娘、安叔,我还要去向爹娘问安,就先失陪了。”易琴心道:“你与伯父、伯母久别重逢,我和安叔也不便打扰,只好等他们闲暇时再行拜见。”
周府坐北朝南,广达三十余亩,占了两条巷子,正门在正南方,北面正对仁寿街,沿街开了十几家商铺,包括生药铺、绸缎庄、茶庄、珠宝店等等,都属于“广源号”。周旭掌管的这家店乃是“广源号”的总号,店面之后是几座仓库,再往后便是周府的北门。周晋经由仓库,从北门进入,先穿过一片花园,再过了一座拱桥,又穿过一道门方才到达后厅。到了那里,早已有一群丫鬟簇拥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等候着他。中间那位妇人年五十许,脸上已然发福,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光彩,梳着高髻,髻上对称插着两排金簪,共有十二支,她内着深红se深衣,外套一件绣着百鸟朝凤的比甲;她左边的那位妇人则年轻得多,尚不到三十岁,身着淡粉se的曲裾,鹅蛋脸,桃花眼,柳眉云鬓,略施粉黛,低眉顺眼,一看而知是位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她怀抱中的男婴正歪着头呼呼大睡,口水挂在嘴边摇摇yu坠。她身旁的nai娘忙将男婴接过去,拿丝绢揩掉了他嘴边的口水。这两名贵妇人正是周晋的母亲白芷荨和嫂嫂郭采薇。
周晋跪在母亲白芷荨身前,磕头道:“见过娘亲和嫂嫂。”郭采薇盈盈一拜,还礼道:“见过叔叔。”白芷荨颤巍巍扶起他,蓦然堕下泪来:“晋儿你不告而别,一走便是一年,是想急死为娘么!”周晋道:“事出突然,孩儿也是情非得已。”白芷荨道:“你离家已有一年,连封信都没有,这也是情非得已!”周晋嘻笑道:“孩儿孤身漂泊在外,饥餐渴饮,别提有多惨,之所以没有写信,还不是怕娘亲知道孩儿的境况以后伤心么。念在孩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娘亲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了孩儿这一回。”白芷荨被他逗的一笑:“强词夺理!罢了罢了,我前世不知造了甚么孽,今生养了你这么个活宝,活该要被你气死。你也老大不小了,看来是时候迎娶丝缎过门,也好制一制你这放荡不羁的xing子。”周晋宛如见了鬼,脸刷的就白了,忙道:“匈奴未灭,以何为家也。孩儿还未立业,何能成家?此事不急,还是先缓缓。”白芷荨道:“这是什么话?你一辈子不建功立业,人家丝缎便得等你到白发苍苍不成?”周晋道:“孩儿绝无此意。只是孩儿只是一介书生,而沈小姐是千金之躯,未免有些门不当户不对。沈小姐委身下嫁,孩儿恐屈就了她。”白芷荨道:“这倒不足为虑。你沈伯父与你爹生死之交,又并非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断断不会嫌弃于你。你沈伯父说你才思敏捷,只可惜心浮气躁,不肯用功。待你与丝缎结成秦晋之好,便搬到沈家,静下心来好好用功,进士及第不过是旦夕之事。再加上你爹的恩师还有你沈伯父的提携,不难平步青云,将来前途无量。”周晋一听这话,便觉烦心。
郭采薇道:“婆婆,公公还在书房等着见叔叔呢。”白芷荨道:“我倒忘了,幸好有采薇提醒。你们爷俩儿都是驴脾气,犟得很。老爷正在气头上,你莫火上浇油,出言不逊,顶撞于他。老爷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虚心认错,他的气不难消,便不会拿你怎样。”周晋如蒙大赦,道:“娘亲的谆谆教诲,孩儿铭记于心。”白芷荨道:“还铭记于心呢!我只求你别左耳听了我的话,右耳便将其抛至九霄云外了,为娘的便阿弥陀佛了。”周晋在侄儿肥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悄声道:“多谢嫂嫂从旁策应,解了小弟的困境。”郭采薇笑道:“没什么。不过婆婆也说的是,你千万别顶撞了公公。”
周兆澜正提笔拟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写到“此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彼竭其力”,听到大门被人推开,发出一声极大的砰响。他不用想也知是周晋进来了,除了这个不守礼法,胆大包天的孽障,没人敢在他的书房这么放肆。他拟摹字帖原是为了平心静气,被周晋这么一搅,反而怒火攻心,“力”字的一撇写得粗了些,心情全无,把毛笔往桌上一掷,道:“外面的花花世界逍遥快活,不正合你意,还回来作甚!”周晋道:“爹你可错怪孩儿了。爹不是时常教导大哥和我,大丈夫处世,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则爹让孩儿深居府中,每ri锦衣玉食,哪里知黎民百姓因何而忧,以何为乐?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岂非夸夸其谈?故孩儿乘此机会,效仿王阳明和张太岳,游历大江南北,深入民间,以了解百姓疾苦。”周兆澜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又挑不出他话中的毛病,无以辩驳,只得板着脸,正se道:“那好,你且说说此行有何感受。”周晋答道:“天下虽承平ri久,然孩儿所见所闻者,富者良田阡陌,奢靡无度,一掷千金;贫者无田可耕,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更有为富不仁者,官商勾结,欺压良善,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更贫。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长此以往,百姓别说安居乐业了,不揭竿而起,以至于天下大乱便已是万幸。”周兆澜心下甚是满意,心说你这一趟还算没白走,脸se却是一点没变,怒叱道:“你少跟我贫嘴。你目无尊长,私自出走,无非是因为无端伤人,畏罪潜逃!”周晋道:“爹此言差矣!左伯渠那厮恃强凌弱,光天化ri、朗朗乾坤之下欺辱良家女子,我打他那是替天行道,才不是‘无端伤人’!至于私自出走一事,孔子也说了‘父母在,不远游’,孩儿未请示爹娘便离家出走,确实有错,要打要罚,我无话可说。”周兆澜暴跳如雷道:“胡闹!你都能替天行道,还要大明律作甚!是非对错,自有公论。且你当爹是老糊涂么?那万chun阁是甚地方,能有善男信女?”
“老爷!”所谓知子莫若母,白芷荨终是担心周晋会跟他父亲闹翻,便躲在书房外,听到屋里似有争吵声,忙进来看看,“你和晋儿争吵什么呢?”周兆澜支支吾吾道:“没甚么。”愈发显得yu盖弥彰。白芷荨不信道:“真的?那为何我在外面听见屋里甚是嘈杂。”周兆澜忙向周晋使了个颜se,周晋心领神会道:“娘,我和爹真没吵架。孩儿向爹认错以后,爹他大人有大量,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便原谅了孩儿这一次。”周兆澜都快气死了,却只能任由他信口雌黄。白芷荨道:“老爷,晋儿既已认错,你就莫再动气了,免得气坏了身子。”周晋附和道:“娘说的是。为孩儿气坏了身子,实在是太不值了。”周兆澜无奈道:“你们母子俩呀,一唱一和,简直是无孔不入。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依我看来,是‘母之过’才是。晋儿之所以变成今ri这般冥顽不灵,皆是你过于溺爱之故。”白芷荨道:“做母亲的宠爱子女,本就是人之常情嘛。顶多以后多管管他就是了。”周兆澜道:“这我可不敢奢望,只要我以后管教晋儿之时,夫人你能明辨是非,别处处维护他就行了。”傍晚时,易琴心下榻的阁楼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他侍立在门外,道:“小的魏巨卿,是敝府总管,老爷与夫人为给两位接风洗尘,已略备薄酒,特命小的恭请易姑娘移步芍药轩。”他自称是总管,但言谈举止不亢不卑,一点也不似个下人。易琴心对他的身份深表怀疑,在考虑跟不跟他走,周晋远远地道:“老魏啊老魏,你死xing不改,是不是又冒充周府总管出来招摇撞骗了?”他已换下那件邋遢的直裰,穿上件雪白的交领澜衫和薄如蝉翼的米黄se半臂,没戴冠巾,发髻上束着根镶玉的绸带,令人耳目一新。
易琴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换了身衣服,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