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何如宠话未说完,张凤翼便立刻予以了言辞激烈的驳斥,直言此一作法势必引发地方官员竞相攀比之意,随之而来的便是重商轻农潮流涌起,最终必将动摇大明立国之基,竟是与自取灭亡无异。
捎带着,张凤翼又对议和谈判中在辽阳设立自由边贸区的条款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和质疑,更是以****上国怎可屈就于番邦蛮夷为由,提议理应在辽阳派重兵驻守,决不能跟鞑子做一根针一粒米的交易。
殿中官员人人心知肚明,这两项主张皆是杨天义所提,张凤翼此举,便意味着他已将枪口对准了杨天义。而且,他的这番话大多都是先朝成例,其言语之中亦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辩驳起来倒也颇为不易。
但这只是对旁人而言,放在杨天义嘴里,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上,微臣在外面听得清楚,张大人所言所语既合先皇治国之道,又应圣人经世之理,可谓守中持正,字字珠玑。相比之下,微臣的想法便颇有些离经叛道,其激进突变之处却也不言而喻。”
杨天义三言两语间,便在肯定张凤翼的同时,又毫不避讳地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他话音刚落,大殿内便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在场的百余位官员无人不知杨天义词锋了得,对他在八月十五平台应对时连消带打的表现更是记忆犹新。正当大伙期待着欣赏一场精彩刺激的辩论表演之时,却是失望地发现,杨天义甫一开口,便流露出偃旗息鼓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是要打退堂鼓吗?
这跟他一贯的风格可是判若两人啊!
而全场之中最为惊讶的人,却是非张凤翼莫属。
事实上,他在选择向杨天义发难的时机和进攻的重点上,是有过非常慎重的考虑的。
为了对付这个如日中天的杨天义,朝中已有数位高官先后落马,出于对稳定政局的顾忌,同时也避免给杨天义树立更多的敌人,崇祯断不会在这个敏感时期再对一位二品大员痛下杀手。
故而,只要自己把握好分寸,对事而不对人,就应该不会招致崇祯太大的不满与反感。
而在进攻方向上,由于辽东之战的功过是非此前已有公论,他也无意再在这上面自讨没趣。那么,从经济方面发动突袭,便成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最佳选择——得手的话,则既可打击杨天义的嚣张气焰,又可削弱崇祯对于杨天义所倡导的经济改革的信心;即便失利,只需推说自己不够专业,便既能免于官职受到牵连,又能为自己赢得一个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的美名。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用杨天义的咄咄*人反衬出自己的儒雅宽容,亦想用不论成败后的主动退让,换取崇祯在钱文铎一案上的网开一面。
正是有了这种既无后顾之忧又可一举多得的想法,张凤翼才会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时刻突然跳出,说出了那番与新年气氛格格不入的话来。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杨天义居然一反常态,直接用从谏如流的表现,将虚怀若谷的评价据为己有,这怎能不让他大为震惊?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那些对杨天义的为人知之甚深之人,东厂提督曹化淳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很快便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偷偷地瞟了一眼始终面带微笑的崇祯,又斜眼瞄了一下面色沉静如水的兵部侍郎杨嗣昌,他的心中已是恍然如镜:好个杨天义,果然是早有准备!
对于张凤翼看似不识时务的没事找事,曹化淳一开始也感到很是意外,但以他为官多年的阅历,马上便体察到张凤翼此举的精明之处,也随即体会到了杨天义所面临的两难局面。
改革,本就是对先朝既定政策的推翻与重建,这一点杨天义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而这其中一旦稍有差池,便会立刻将崇祯与他本人置于不孝与悖逆之万劫不复的深渊。
面对张凤翼以祖宗成法为招牌的质疑,杨天义若是针锋相对反戈一击,为稳妥起见,崇祯多半不会也不敢对他公然表示支持;而杨天义若是知难而退避而不战,“保守派”便会趁机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将包括此前的改革一并打入永无天日的地狱。
一时之间,就连一向老谋深算的曹化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杨天义的这一番话,却是打消了他所有的疑虑。他也随之发现,时隔四个多月,杨天义的从政艺术已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就在他思索之间,杨天义的话已再次传入了耳中:“……微臣深信,张大人此番言辞,完全是出自一片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微臣这里正有一份奏折未及呈递……”
杨天义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奏折递给了王承恩:“此次辽东大战,世人只看到我大明雄师浴血杀敌,却未曾有人提及张大人保障支援的卓越功勋。像他这样的无名英雄,那才是真正的国之柱臣!微臣便与时任锦州总兵杨嗣昌杨大人联名上奏,朝廷除了赏赐有功将士之外,万万不可忽略了张大人的默默奉献!”
顿时,张凤翼便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怎么搞的?他怎么不接招啊?
这就好比是一柄利剑插进了棉花堆里,有力也没处使啊。
而身为旁观者的曹化淳,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嘿嘿,好一招避实就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