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意微心下微微一叹,面上却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我这会也知道劝不到你,反正商羽最迟今天也回来了,到时候他总是治得住你的。”
独孤霜浓微微睁大了眼睛,偏着头好奇的看着燕意微,“楼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听着怎么好像有点赌气的意思。”说着干脆偏过身子,伏在矮榻中间摆的茶几上,很认真的盯着燕意微的眼睛道,“我们所有人除了楼主还有谁能管的住,就算是商大哥,别看他在乌繁他们面前威风八面的,见了楼主还不是一样的小心谨慎。”
燕意微稍微有些不自在的往后倾了倾,又觉得这房间里面实在是有点热,见独孤霜浓这样一脸天真无邪的望着自己,一时间心思百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却没话找话道,“这么说,那你的身体是没什么问题了。”
独孤霜浓干脆趴在小茶几上,末了,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的,就就着这个姿势点点头,道:“当然。”说着又抬起头道:“怎么,楼主有要交待我这边去做的事情吗?”
燕意微见了她这个模样笑了笑,伸手替她整了整披风的领子,温声道:“没有,不过也确实有点事。”顿了顿,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屋门口,“快些坐好吧,不然嬷嬷来了又得念叨你了。这上面就算是我说情嬷嬷也是不理的。”
独孤霜浓脸上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苦着一张脸忙坐好了,以她的功夫自然也听到了李嬷嬷走路的声音,不由小声道:“也就乌繁受得了李嬷嬷,我又不是贵族公卿家的小姐,哪里要守这么多规矩。楼主你干脆帮我换个掌事的管家吧。或者我院里左右没什么大事,白芷、白茯服侍就够了,就把李嬷嬷放到你院子去吧,反正李嬷嬷挑不到你的错处,好不好?”说到最后独孤霜浓的语气里已是带了些不自觉的撒娇,只是她本人没有发现而已。
燕意微摸了摸她的秀发,语气十分愉悦,“只怕我要是真的抽走了李嬷嬷,你又要心里舍不得了。白芷、白茯年龄还太小了,就算再稳重,总也不如李嬷嬷照顾你来的周全。”
独孤霜浓扁扁嘴,眼珠子一转,“刚刚楼主问起我的身体,又说有点事情,是什么事啊。”刚说完,李嬷嬷已经端着一壶热茶进来了,给燕意微和独孤霜浓一人倒了一杯,又将茶壶放在燕意微这边,然后又将燕意微刚刚带过来的点心装了四个碟子摆在茶几上。忙完了才笑道:“姑娘前几日在少主院里见了那个万寿春盘,就一直心心念念的挂着;还有那只银色小奶猫。这俩样啊,姑娘是天天念叨着,不成想,少主今天就一并带过来了。”
独孤霜浓见了嬷嬷刚刚十分自然的将滚烫的茶壶放在了楼主那边,本还是要嘟囔几句。等听到嬷嬷后面那俩句,顿时坐不住了。要不是碍着嬷嬷还站在跟前只怕立马就要飞去看她心心念念挂着的小奶猫跟盒子了。
李嬷嬷见她这副坐不住的样子,慈爱的摇摇头,又忙使个眼色给独孤霜浓。
独孤霜浓先是有些发愣,见李嬷嬷眼神一直往旁边的楼主使,这才反应过来,忙正正经经的站起来道了谢,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一脸期期艾艾的想要去看小奶猫。。
燕意微好笑的看着她俩,朝李嬷嬷摆摆手,待得李嬷嬷转身出去了,望着已是坐不住的独孤霜浓,“刚刚问起你身体的事情,是有件事情要麻烦你,这次入京还得麻烦你跟我走一遭。姑姑家的大表弟,一直身子羸弱,这些年更是每况愈下。我多年来居住在沧州,只有九、十月才会进京去陪陪她,她每次见我,时日都极为短暂,又不忍心我还要为这些事情费神,因此每次都忍住不提,但我为人子女的,自然知道姑姑、姑父心里的隐痛。楼里但凡叫得上号的,江湖上能请得到的,我都请人去看了,也没见什么成效。你是独孤叔叔亲自教导出来的,从小放在医术上面的心思比放在吃饭玩乐上面的还多,这些年医术上的进益我是知道的。我也就这一个嫡亲的姑妈和表弟。因此……。”说到这,燕意微停了下来,心中又浮出另一件事。自打心里有了想让香容进京的念头,四年前独孤前辈临去前的嘱托就成了挂在他心中的一道不明的刺。那句‘没有什么死生大事,不得强带霜浓进京’,他作为不明内情的人,虽不知道为什么,却也知道眼下自己这请求十分的冒犯。
“诶,京城?”大概是这个词太久没有出现在独孤霜浓的耳朵里了,乍然听到,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眼睛里甚至最开始还带着某种纯真的疑惑与惊讶。但一转瞬间,燕意微只觉得她眼里的世界恍惚暗了暗,然后就变成了一片灰白。
独孤霜浓无意识的抓了抓袖子,脑海里空白了略微一瞬间的功夫,那些所有自以为封印的很好的前尘往事瞬间去掉层层垢土,以及其狰狞的姿势闪现在了脑海里。因生而死,因死而生,其后伶仃归来,人事已非,无复一人相识者。漫漫长夜,仅留下这残痛之身,挣扎在年少无数个噩梦频发的夜里。到后来更是彻夜无眠,唯有将所有心神、心力寄托在那些医理、药香里面才能得片刻安宁。然后慢慢的在周遭的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失忆里假装已经不记得,不去问、不去听、不去说,以为自己就这么可以忘了。却原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低下了头,又重新坐回到矮榻上面,两只手无意识的握在一起。
燕意微心神一震,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刚刚可能就触犯到了那个独孤前辈临死都不能提却又不放心的隐忧。
他皱着眉,挣扎在自己无意识制造的残忍里。
人身一小天地,求死容易求生难,从没有哪一刻能如此刻一样叫他觉得这么棘手难以抉择。
天人交战了良久,最终生者还是占了上风,燕意微默默的走过去端起案几上的热茶,试了试,小心的放到独孤霜浓的手里,两只手小心翼翼的在旁边护着,以免独孤霜浓一个不注意烫到了自己,“雁楼的人传信来说:今夏,月白已经吐血晕倒了很多次。楼里几个大夫并同宫里的御医轮流守着,可是月白的气色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姑姑想必也有所感,这回来信里叫我如果没事,今年就早点进京。兄弟一场,想着能送送自然是好的。姑姑和姑父成亲二十余载,就月白一个孩子,他们年事已高,恐怕也不能再有别的孩子。府里一直也没有别的侧妃。侍妾。霜浓你的医术,眼下已成了我唯一还能为姑姑他们提供的一点念想。”
独孤霜浓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大肚茶杯子,这个是去岁她生辰时,楼里的管事特意亲自去了沧州州府,请了知名的工匠特意打造的一套茶具。清一色的白陶底黑陶大肚,上面点缀着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小猫小狗小鹿以及其他可爱的小动物。她收到的时候开心的不得了,此刻握着这自己最喜欢的杯子,心里却没来由的觉得十分委屈,但她素来都是喜欢、开心表露在外,伤心、委屈反而收在心底,这会自然也不例外。这毕竟是无地起风楼,不是她从小长大的独孤府,因此她只用那么半柱香的功夫就快刀斩乱麻的把自己的情绪丢到了一边,抬起头道:“我的医术虽然不错,但是我也未必能救下楼主您的表兄弟,如果……。”
燕意微微微一笑,“没事,咱们先去看看。霜浓你不用担心,咱们去了京城径自前去康王府,多余的地方一处不去。我也绝不会叫那些没颜色的冲撞到了你。”他心下沉重,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独孤霜浓抑制不住的咳了几下,又稍稍侧身避开燕意微的手,“那行,少主大概什么时候动身?我知道日子也好早点做准备。”
燕意微看了看落空的手,“如果霜浓你这边没有问题,后天一早,咱们就启程。”
独孤霜浓心底晒然一笑,日子都这么近了才来说,可见也只是来通知自己一声了,抬起头有些茫然的望了望这满室的光景,往日里熟悉的东西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心里晃然想到原来一眨眼就三年了啊,三年……三年之期原来这么快就到了。
燕意微站在旁边,一点点的看着刚刚还带着点温存笑意的姑娘慢慢的收起以往的熟悉变得疏远、客气,不远处窗前的绿萝纱罩吹起,带起挂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燕意微不由的有些茫然的想,“原来我疏忽的真的太多,这并非是因为日理万机,抽不出空,不得闲暇以至于注意不到小姑娘家的那些微小心思。而是自己往日就看错了,这眼前的孩子并不跟自己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一样,她的心思,她的秘密,她的过往,自己都没有真正明白过以至于全然不懂眼下如何去安慰这站在自己身前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不能问不能说’到底隐藏了多少委屈,才让她在片刻之间就跟自己如此疏远。也许就连七窍玲珑心思的白梨也从没真正看明白过独孤霜浓,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在以一种适中的姿态走在众人面前,只是偶尔才流露出那么一些真心。这种模样燕意微是懂得的,年幼之际,一夕亲人离世孤身踏入无地起风楼,纵然得老楼主百般照顾犹如自己的孩子,但寄人篱下的苦总是心里端着的,这大概是每个孩子因为天生的聪慧而无师自通的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