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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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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把几千台设备安装好了,也还不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把这些设备启动起来。分几批启动,怎么启动,何时启动,诸如此类的问题需要经过复杂的计算,稍有差错,就拿不到合格的铀-235,弄不好还有巨大的危险,核燃料如此出了问题,不仅造不出原子弹,还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时间越来越紧迫。苏联撤专家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王介福、王中蕃带领王成孝等一批技术人员,整天跟着哈里东诺夫,希望跟他多学一点。启动设备,需要很多的前提条件,即使再抓紧,也不可能在近期内启动。谁都清楚,苏联专家一走,要想启动,困难就大了。王中蕃有一天对哈里东诺夫说:“你们一走,我们很困难。”哈里东诺夫那时可能没想到中苏关系会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说:“没有关系,我从头至尾告诉你们怎么做。假如我走了你们还不会,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告诉你们。”

果然,不幸的事情很快发生了,由于哈里东诺夫是个关键人物,苏联方面通知他,提前回国。王中蕃回忆说,他们催他走,可我们实在想留他,哪怕多留一天。苏联的飞机停在兰州机场,要带他走,我们就想办法把飞机一个轮子弄出来一点毛病,又延长了一天,他又多给我们讲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王中蕃又说,哈里东诺夫是一个好人啊,对我们太好了。但也有坏的,有一个专家最坏,简直是个特务,硬逼着把材料运走了。

由于铀浓缩厂是个关键地方,苏联驻厂专家走得早,走得急,是在苏联宣布大规模召回专家前,就突然离开的。有些专家想不通,认为搞个半拉子就走,没把事业完成,心里不安宁。有些专家还难过得流了泪。有的说:“等两国关系好了,我们再回来,帮你们把这个事情做完。”他们按照上头的要求,迅速整理完资料,焚烧了保密本,恋恋不舍地走了。

后来的历史再也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苏联专家离开兰州铀浓缩厂的时候,几千台设备基本上连接起来了,但还需要进一步检查、调整。此时,离它们启动,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36.“毁灭性的打击”

1960年7月16日,苏联政府正式照会中国政府,宣布召回全部在华工作的1390名专家和顾问,并于9月1日前全部离境。同时单方面撕毁了两国政府签订的12个协定,终止343项专家合同和257个科学技术合作项目,并要中国归还在朝鲜战争期间购买苏联武器装备所欠下的350亿元债务。

事实上,苏联的照会未到之前,撤专家就已悄悄开始。核武器研究院的苏联专家为数最少,走得最早,6月上旬,“哑巴和尚”列捷耶夫等人就借口回国避暑离开了。7月6号,在北京核工程设计院工作的专家离开,7月8日,兰州铀浓缩厂的专家离开。到8月23日,在中国核工业系统工作的233名苏联专家全部撤走回国,并带走了重要的图纸资料。

从7月中旬起到8月22日,苏方撤走了在导弹研究院工作的全部专家,带走了他们掌握的全部技术资料。

接到苏联政府的照会后,副总理李富春于7月18日赶到北戴河,向正在那里的毛泽东汇报。毛泽东因为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他并没有震惊,也没有生气,而是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对李富春等人说:“要下决心搞尖端技术。赫鲁晓夫不给我们尖端技术,极好!如果给了,这个账是很难还的。”

如果给了,这个账是很难还的!多少年后回忆起来,都觉得毛泽东的话太精妙了。人家真给了你尖端技术,你恐怕永远都得对人家感恩戴德,永远受制于人家,这是明摆着的。

赫鲁晓夫集团的这个决定,美国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也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但这个结果,却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中苏两个友好国家的分崩离析,使美国少了一块心病,社会主义阵营的尖锐矛盾,可以使西方获取更大的利益。

那一阵子,国际敌对势力幸灾乐祸,认为这是对中国“毁灭性的打击”。

赫鲁晓夫甚至说:“搞原子弹,他们到头来连裤子都没得穿的。”

有的苏联专家说:“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就处于技术的真空,以后你们就该卖废铜烂铁了。”

还有的说:“离开我们,估计你们20年也造不出原子弹。”

在那个时候,这样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大多数工程还是半拉子工程,重要的图纸资料要么烧了,要么带走,全中国的科学家,没有一个人见过原子弹,谁能保证,中国人还能造出原子弹?

曾经担任聂荣臻秘书的周均伦说,苏联撤走专家,中断协议后,聂帅让两弹系统专门搞了一个调查,我这儿还记的有数据,单是核方面,协定中30个工程项目,23个没有完成,其中14个项目没完成设计,9个无法再建,被迫停止,购买的设备、仪器、材料只有13个项目完成供货,一些关键设备和新技术材料始终未到。

尽管如此,中国最高层没有丝毫的服软。1960年9月,中苏两党在苏联举行高级会谈,中方团长邓小平在发言中说:“中国***、中国人民将永远感谢苏联党、国家和人民曾经给予我们的支持和帮助。但是,中国***永远不会接受父子党、父子国的关系。你们撤走专家,中断协定,给我们造成了困难和损失,影响了我们国家建设的整个计划和外贸计划,这些计划都要重新进行安排。中国人民准备吞下这个损失,决心用自己双手的劳动来弥补这个损失,建设自己的国家……”

毕竟相处了几年,毕竟曾经有过兄弟般的友谊,大多数苏联专家是抱着遗憾、甚至歉意道别的。他们留下的话语中,也有真诚的鼓励。苏联驻中国原子能总顾问扎吉江走时,陈毅、宋任穷、刘杰一起到机场送行,陈毅等人一再表示感谢,扎吉江也很激动,说,中国人的格瓦拉(脑袋)是很聪明的,你们很早就有四大发明,你们一定会成功,没有苏联的援助,你们自己也可以搞出来,那些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尽管赫鲁晓夫和苏联领导人背信弃义,不留余地,中国政府还是从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出发,对苏联的做法采取了克制态度。陈毅代毙国政府,在人民大会堂为苏联专家举行了盛大的欢送宴会。陈毅讲道:“我们彼此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和感情,你们是我们的良师益友,你们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要回国了,老实说,我们不想让你们走,舍不得你们走,你们走了,我们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是,我们只能尊重你们政府的意见,只能让你们走……来,大家举起杯来……”

人们站了起来,有人举杯,有人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37.世界上最重的东西,莫过于责任啊勿庸置疑,苏联撤走专家,带走资料,对中国经济和军事建设的打击是全面的、沉重的。导弹、原子弹两个领域,又是重灾区。

毛泽东7月18日的讲话传达下去后,广大干部和科技人员感到振奋。周恩来在中南海紫光阁召开了一次高级军事会议。会上,周恩来表示,不能被压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难住中国人民,必须咬牙干下去。据说贺龙气得用烟斗猛敲桌子,提出要发愤图强,打掉一切依赖思想,下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突然国防尖端技术。聂荣臻表示,逼上梁山,自己干吧!

这次会议还决定,用国产燃料,发射那枚本该早就发射出去的导弹。周恩来指定副总长张爱萍去现场主持这次发射任务。

9月初的一天,张爱萍的乘坐的里2专机降落在导弹试验基地的专用机场,李福泽去接他。刚下飞机,张爱萍的帽子就被一阵大风吹得不见了踪影,他幽默而感慨地说:“嗬,刚一到就给我一个下马威!现在全世界都在刮大风,谁要是坚持不住,那就完蛋了!”

他的意思显然是,不要被大风吹跑吹倒,不要当熊包。

这枚苏制P2导弹的发射,应该说是有把握的,尽管这是中国大地有史以来第一次飞起导弹,但基地上上下下为了这次任务,准备了大半年,早就嗷嗷叫了1960年9月10日凌晨,在苏联专家撤离导弹试验基地后的第17天,使用国产燃料成功发射了这枚苏制P2地对地近程导弹。证明基地各个系统运转是正常的,同时证明我国生产的导弹燃料是过关的。一个缺憾是,这枚导弹是苏联制造的,而不是中国的。

上上下下都在期盼中国自己研制生产的导弹。

1960年,位于北京花园路的核武器研究院比以前热闹多了,不断有人调到这里来,新面孔天天有。苏联撤专家后,有人把院墙上“发奋图强”中的“奋”字,改成了“愤”。

9月的一天,宋任穷、刘杰等二机部领导来到这里。宋任穷问刚刚调来不久的朱建士,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朱建士回答说,学空气动力学的。宋任穷说,是啊,就是要有动力啊,要憋着一口气产生动力。

那天晚上,在原先准备接收苏联原子弹样品的仓库里,一百多名干部和大学生听宋任穷作自力更生的报告。他说,我们要彻底甩开洋拐棍,依靠中国自己的科学家,搞出原子弹来。

但就在宋任穷刚做过报告不久,中央决定他到东北局当第一书记。自从他来二机部,一直和刘杰一个办公室办公,这样的好处是商量事情方便,少占地方,也算是勤俭节约。几年来,二人配合很好,刘杰觉得苏联人刚走,宋任穷这时候离开,真有点不是时候。虽然算是高升,但宋任穷打心眼里也不想走。他找聂荣臻、贺龙和罗瑞反映,我当那个第一书记不行,对原子能有感情了,还是继续干吧。最后又到书记处找彭真和邓小平。邓小平对他说,毛主席已经定了,不要再提了。周恩来问他,二机部的工作谁来接合适?

宋任穷推荐了刘杰。

刘杰是河北威县人,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1948年,33岁的他就担任了察哈尔省委书记,1952年来地质部当副部长之前,是河南省委的副书记。他为人低调,有学者风度。在新中国早期的地质工作和铀矿探寻中,他发挥了重要作用。

宋任穷要走了。他和钱三强告别时,动情地看着钱三强,故作轻松地一笑,说:“三强,我这个穷鬼走了,可你这个钱还在呀!有你在就不怕,我相信一定能干成!”

毛泽东同意刘杰接任。周恩来找刘杰谈话时,刘杰提出,这个担子太重,他怕担不起,只想干好这个副部长,请中央再选部长。周恩来说,毛主席、党中央相信他一定能干好。

宋任穷离开之前,刘杰提出一起吃个饭。宋任穷说免了吧,部里这时候太忙乱,哪有心情吃饭呢。最后王鹤寿个人出钱,在北京饭店请他吃了一顿告别饭。

宋任穷动身去东北前,邓小平、彭真去给他送行,刘杰也在场。邓小平对刘杰说:“你的责任确实重大,你要勇敢地担当起来。”彭真也说:“有困难就提出,你这个人不好提要求,你要注意这一点。”

刘杰后来回忆说:“当时的情况下,我感觉压力确实是很大的。但也觉得既然决定了,就义不容辞。我也深深感觉到,世界上最重的东西,莫过于责任啊!”

在整个中国原子弹工程实施工作中,钱三强一直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他不同于美国“曼哈顿计划”中的奥本海默,领导一批物理学家致力于原子弹设计;也不同于著名物理学大师费米,组织人员集中精力解决链式反应的关键技术,钱三强在中国的核科学家中,起到的是磁铁的作用,团结并组织大家集体攻关;他在领导决策面前,要当好参谋,提出对策,不让问题卡壳;他要知人善任,把人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

宋任穷算是钱三强的直接领导,他后来评价说,钱三强在中国原子能事业中,起到了别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1990年,钱三强回忆到1960年苏联撤专家毁协议时,自己的心情,他说:“我很清楚,这对于中国原子核科学事业,以至于中国历史,将意味着什么。前面有道道难关,而只要有一道攻克不下,千军万马就会搁浅。真是这样的话,造成的经济损失且不说,中华民族的自立精神将又一次受到莫大创伤。”他又说:“但是,历史的进步是客观存在。中国已经改朝换代了。尊严和骨气,再也不是埋在地层深处的矿物。”

这个时候的钱三强,是冷静的。一些已经出场和即将出场的重要科学家,他们的人生转折,都与钱三强有关。

第一枚导弹打成功后,聂荣臻请钱学森、梁守、屠守锷、任新民等导弹研究院的专家们座谈。钱学森坦言:“现在国家遇到来自多方面的困难,国外压我们,国内经济困难,反右斗争一些科技人员也受委屈,有的人自然有想法,有点怨气,但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决不会动摇对祖国、对党的信心,我们导弹研究院的同志,一定会在撤走专家的压力面前挺直腰杆,我们通过努力能够建立起我们自己的导弹事业。请聂帅转告中央放心,苏联压不倒我们。”

听了这话,聂荣臻高兴地说:“苏联一逼我们,我们反而可以早一点站起来,早一点独立干。党和国家相信我们自己的科学家,相信你们会成功。”

中国需要护国的长箭,更需要战胜困难的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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