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看看……是否有人愿为了救你献出一切……”

*

马失礼从梦中惊醒，下意识警戒周围。昏暗中他看到四周粗糙的石壁，狭小的室内只有身下简陋的木床。

他轻舒一口气。不久之前还在残酷的战场上，如今被关在这里，竟是久违的能睡得安稳。

举起右手，借着铁栅栏外过道里微弱的灯光，看到手背上那片模糊丑陋的疤痕。至今仍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介普通人了。

半个月前，身陷东线战场与恶鬼交战的大贤者得到消息，魔族之王脱离了西部王国韦斯特以西的领地，往大陆中央的初始山脉去了。尽管战事仍在胶着状态，大贤者仍是把身为第七代勇者的他从前线抽离，前往阻击那据说无敌的魔王。

“没问题吗？”年轻的勇者当时表达了对东线战事的担忧。

只大他七岁的大贤者轻轻摇曳着微卷的褐色长发，说：“有我呢。”

她看着他，忽然露出恶作剧般的坏笑：“就当给你放个假。”

放假，多么美好的字眼。他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

“多久没让你休息过了？”

“呵呵，从来没有过。”

大贤者忽然正色道：“作为代价，把魔族之王的首级带回来。”

马失礼点点头便出发了。临走时，大贤者对他笑了笑，倦容一览无遗。他知道，其实整个东部战线，几乎全是靠这个又像老师又像姐姐的大贤者在撑着。

勇者没有休假，贤者又何曾有过？

所以他不敢停歇，仗着勇者身怀女神的加护，日夜兼程，竟真的硬是从东线横跨整个南部王国索斯，在初始山堵到了魔族之王卡特克拉玛。

那一天，绵延数千里的初始山脉硬生生被打塌了一半。最后一击爆发出的能量从山中激射出去，就连世界尽头的海岛上都能看到那气贯长虹的一击。

他输了。

身为人族的第七代勇者，被女神的加护选中的希望之光，败给了那个看上去只比人类女性多一对角的魔王，卡特克拉玛。

败给魔族的人会被夺走最珍贵的东西。当他在山中醒来时，手背上已经不见了那象征女神加护的勇者刻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疤痕。

对此他感到不可思议，女神的加护无比高洁，按理魔王远不该具备将其剥夺的能力。而且两百年余来，前几代勇者也不是没被魔王击败过，从没听说被魔王夺走加护这种事。

一束微光从高处的铁窗照进这间地牢，打断了他的思考。

天就要亮了。

一片寂静之中，他隐约听到一串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鬼鬼祟祟。从动静上判断，此人身材娇小轻盈，虽然略有遮掩，却又没有刻意抹除脚步，显然并不精于此道。他有些惊讶自己竟还能如此精准的听出这些。

脚步在每一间牢房前停顿，仿佛在打量关在其中的人。不过马失礼知道除了自己这间，其余的目前都空着。所以脚步很快踱到了这间牢房前。

脚步戛然而止。

他抬眼望去，只听到脚步声，却没见到人。

“来了？”他开口道。

一个人影从半空中显形，是一个一身白裙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小脸娟秀文静，眉眼温柔，顾盼生风。她手握一支翠绿的长杖，笑盈盈地望着他。

“好久不见，马师兄。”

马失礼从床上跳下来。

“心情不错啊？”他左右环顾着自己的处境，调侃道。

小姑娘心思聪慧，自是明白马失礼的意思，苦笑道：“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终是咧开嘴笑了：“学业如何，嘉儿？”

“就那样。”

“五席就来了你一个？”

“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

过道尽头传来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伴随着铠甲摩擦声，两人一齐望着那个方向。

“既然他们不来，那就走吧！”马失礼说。

两个身着重甲的骑士出现在过道尽头，看到过道里有人，登时拔出了剑。待到靠近一些，才借着跃动的火光看清嘉儿的脸。

“嘉儿大人，您怎么在这？”

嘉儿没有回话，手中的法杖朝牢门轻轻一点，锁咔嚓一声便开了。年轻的勇者从牢房里出来，对两位护教骑士说：“走着。”

护教骑士闷声不吭将剑收回剑鞘，递出一副镶着湛蓝色魔石的手铐。

嘉儿微微皱眉，马失礼笑道：“我都是一个普通人了，至于吗？”

“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嘉儿伸出法杖，架住骑士手中的镣铐，推了回去。

“就说是我的意思。”嘉儿说。

“……如果您坚持的话。”骑士收起镣铐，一左一右站到马失礼身后。

出了狭长潮湿的通道，门口还有两位护教骑士，从铠甲金色的纹路来看，比后面两位阶级要高。

四人压送着马失礼左绕右绕，一路上两侧都有全副武装的骑士站岗。嘉儿见状，不由轻哼一声。

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靠墙摆了一圈座椅上已经坐满了人，房间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台子。骑士压着马失礼站到圆台上。

正面的主坐上是一群身着白底金纹长袍的老头。为首的一人脸上满是皱纹，头顶的银发早已所剩无几，虽然苍老却很有精神。他一双有些威严的三角眼，看着马失礼身后皱了皱眉。还没等他说什么，嘉儿便抢先发言了：“姜戈主教，怎么只来了你们几个？”

为首的老头板着脸说：“大主教要事缠身，没空过来。”

嘉儿一下怒了：“索斯国主教都不来，还口口声声说要审判女神选中的勇者？连教皇都不敢说自己有那个资格！”

“可他已经不是勇者了。”右侧那排第一席，一个青年大大咧咧坐在那里说了这么一句。这人抄着双手翘着腿，神态自然，视线连一眼都不曾看过站在中央的马失礼，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边的嘉儿身上。

诚然嘉儿要比马失礼值得一看多了。这个年纪就已经十分引人注目，再过上几年身段长开了，绝对够的上祸国殃民的级别。

“请赶紧回位，小贤者大人。”坐在正席那老头姜戈故意把小字念得格外突出。

嘉儿轻哼一声，将法杖往地上一拄，凛然道：“五席本是勇者候补席位，我位列五席之一，本就该辅佐在勇者身侧，有什么问题？另外四席来了，想必也是一样。”

“你是没听到我说话吗？”右手边的朋友又开始了。“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勇者大人了。”

“你！”嘉儿正要发作，却被马失礼轻轻拦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陆仁吗，都能参加这个级别的裁判了？”他招呼道。“我记得你们东方人不信女神教啊？”

听了这话，陆仁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快，总算是舍得抬眼看他一眼，随后哼笑一声，眼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开始吧。”见人家不理，马失礼倒也满不在乎，正视着高高在上的华服老头们，淡然道。

于是为首的老头姜戈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木槌，开始了这场对人类第七代勇者的审判。

马失礼在询问下交代了自己离开东线后的遭遇：在山上堵到了魔王，打了一场，输了，就这样。

简短的询问后，房内陷入了难言的沉默。没有人敢在这个场合窃窃私语。

“就这些？”姜戈问道。

马失礼点头道：“就这些。”

“你在隐瞒什么？”姜戈身旁的老头喝道。

“没有任何隐瞒。”

姜戈眯起眼，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女神的加护，没有任何理由就离开了你？”

马失礼略一沉吟，说：“也许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

姜戈左手边的老头一拍桌子，喝到：“放肆，你这是对女神的亵渎！”

姜戈右手边的老头目光一闪，问：“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对此马失礼也感到很迷茫。他也不知道啊！他只知道魔族之王很强，强到没有任何加护，却仍然打爆了号称世间最强加护傍身的自己。

“被女神抛弃的罪人！”姜戈皱着鼻子骂道。“必然是在山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会被女神所抛弃！”

众人纷纷点头。

嘉儿往前迈了一步，抗议道：“请不要毫无根据地诽谤他！”

马失礼却忽然看着姜戈的眼睛问：“被加护抛弃，法理上有罪过吗？”

“这……”姜戈犹豫地和左右的老头们交换着视线。法典和教条中确实没提过这种可能性啊，哪有勇者被女神抛弃的先例啊？

“教典上有提及吗？”

姜戈略作思索，说道：“教典确实没有提过。”

于是马失礼说：“没有的话，就宣判吧。无罪释放，赶紧的。”

嘉儿闻言，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坐在正面那排的老头们开始窃窃私语，飞快地交换着意见。马失礼倒是目不斜视，盯着他们身后的女神像发愣。忽然，他觉得女神像似乎在对他微笑。

姜戈敲响了木槌。

“我以教皇的名义宣判，马失礼无罪。但鉴于他被女神加护抛弃一事属实，判决放逐出五大国，终生不得踏入各王城半步！不得再从事军事相关职业，不得再称自己为勇者，不得再以马失礼为名！否则，女神教绝不放过。”

嘉儿一听，顿时脸色发白，不可思议道：“流放勇者？以教皇的名义？教皇哪来的这权利！要想做出这种判罚，起码得教皇和大贤者，还有五席到齐，才有商议的资格，哪轮得到你？”

姜戈忽然笑了，他看着被称为小贤者的嘉儿，说：“教皇确实没资格流放勇者，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已经不是勇者啦。受大主教全权委托的我，流放一个普通人总可以吧？”

说着他和堂上的人确认了一圈眼神，尽都哈哈大笑起来。马失礼不禁摇头——真是一场儿戏。

“就算他不是勇者，你也无权流放一个无罪的人！”嘉儿急道。“大贤者还没来，至少要等她来定夺。她已经快找到指定勇者的方法了，很快就能让他重得女神的加护！”

马失礼却早已瞥到堂上众人嘴角的讥诮，以及某些人听到大贤者即将找到指定勇者的方法时，眼中的闪动的贪婪光芒。

“即便如此，下一任勇者，凭什么再交由这个被女神抛弃的人？再说东线战事吃紧，大贤者她来得了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来？”嘉儿眯起眼。这话一出，坐在正面的一排老头儿神色都是一凛。

“小贤者说笑了，一周前大批恶鬼在堡垒城爱恩谢尔德以南的平原聚集，这种要紧关头，大贤者怎么脱得开身呢？”姜戈说得底气十足。“何况由谁继任勇者，也不是大贤者一个人说了算。”

嘉儿正要继续争论，马失礼却轻轻拦在嘉儿身前，轻轻摇了摇头。

“嘉儿，你还没看懂吗？找到我后先关起来，对外宣布勇者已死，女神的加护已经回归贤者之石。用意已经很明显了——要换一个勇者，就是他们的目的。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累赘。”

“累赘？几乎以一己之力扛住整条东线的人居然是累赘？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强！”

“这不是战力问题。除了你们几个，女神教也好，中央王都的大人物们也好，没有人希望看到一个不站在女神教一边，而站在大贤者一边的勇者。”

“这本就是我教女神的力量！”姜戈闻言骂道。

“不错。不过你们的女神选择了我，而不是你们。”马失礼随口一句话，把姜戈戳得够呛。

“所以，就这么判吧。”不是对着其他人，而是对着嘉儿，他说道。“挺好的，被那家伙剥削了这么些年，是该好好休息了。”

“识相！”旁听了全程的陆仁忽然拍手道。“不愧是曾被女神选中的男人，哈哈。”

马失礼没有理他。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立即执行吧。”姜戈挥了挥手，两名银甲金边的骑士走上前，架住这位前任勇者便朝外走。“把他逐出城去，低调一些。”

嘉儿扫了房内一圈，沉默着跟了出去。她是唯一一个跟着离开现场的。

出教会前，两人都披上了破旧的兜帽。马失礼一身装备早在与魔王的战斗中悉数损毁，此时身上只有两件单薄的布衣。前后共四个护教骑士，带着两人朝城外走，此时仍是清早，路上没什么行人，也就没引起什么关注。

“师兄，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马失礼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说：“回故乡吧。”

他抬头望着天空，轻声道：“自古以来，成为勇者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年。如今我没了勇者之力，也不知道这个诅咒还有没有效。”

“怎么会呢。”嘉儿强笑道。

“先回故乡休息几年，如果没死，就成个家。”

嘉儿闻言目光一闪：“师兄家乡有对象？”

马失礼白了这个八卦小师妹一眼，笑道：“倒是有个喜欢的姑娘，就是一别多年，不知她过得可好。”

说话间，巍峨的城门已在眼前。这座陨星城在西南也算是一座大城了。

嘉儿忽然停下脚步，连带着马失礼和四骑士都回过头来。

“怎么？”马失礼回头望着嘉儿。

“老师怎么办？她还在东线等你回去救场……”

“我现在去，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现在的我，连一个普通的东线士兵都未必打得过。”

“可是……”

“告诉老师，马失礼死了，战死在初始山了。让她定下心来，守住恶鬼的攻势，然后去指定下一位勇者。不要再找我这种小杂役，去找个真正适合的人。这样她也会轻松很多吧？”他说着顿了顿，摇了摇头。“不，其实是我不行了。勇者的担子太重，我承担不了第二次。抱歉……”

嘉儿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泪花。

“哭什么，大姑娘了。”马失礼想折回去，却被护教骑士架住，动弹不得。

“赶紧出城。”一位护教骑士沉声道。

两人无言地走出城门。

“到这就行了，你应该很忙的吧？赶紧回去吧。”马失礼回头说。

嘉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

这时候，即便是不近人情的护教骑士也松开了马失礼的双臂。他转身，情不自禁往回走了两步，望着嘉儿，微笑着说：“要成为出色的贤者，肩负起人类的未来啊，嘉儿。”

嘉儿抿着嘴，点了点头，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嘉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马失礼的笑容逐渐收起。

“那么……差不多就动手吧？”他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前，是逐渐关上的城门。在他的身后，是四位已经抽出长剑的护教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