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襄阳的道路并不太平。
起初纪檀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只要走穷乡僻壤,避开卫所官兵,就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路上不过吃穿用度差些,并非不能忍受。何况跟谢无风在一起,总是很有意思。他游遍名山大川,知道不少典故怪闻,又有三寸不烂之舌,再单调无聊的故事也能讲得跌宕起伏,引得纪檀音频频发问,“然后呢?”
每当这时,谢无风就道:“你让我亲一亲,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言语轻浮,动辄调笑了,纪檀音搞不懂他的反复无常,但已不会再轻易上当,“哼”一声别过头:“谁稀罕知道。”
反正谢无风最终还是会讲,可见他的话当不得真。纪檀音由此想到,谢无风一定亲过很多人,他可以亲任何人,他们对他来说没有分别。
他感到一丁点难过,只有一丁点而已,无伤大雅。不论如何,谢无风救过他性命,被他连累到如此境地还毫无怨言,说明在他心中,自己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们离开鹿邑,过郸城、沈丘、项城,到达汝宁府境内,一路还算顺遂。
纪檀音捏着干瘪的水囊和干粮袋,问谢无风:“到瓦店还有多远?”
“二三十里吧。”
“到时我进城买些东西,你在城外等我。”
谢无风点头,掏出茄袋给他。纪檀音不接,他对“赃银”还有些心理负担:“不用了。”
谢无风也不恼,慢悠悠地收回手,笑道:“阿音,我教你一个道理,若有别人的钱可花,千万别用自己的。”
其时已近黄昏,夕阳光线洒满余热未消的土地,道路两旁的灌木微微震颤,落在上面的一群麻雀咋咋呼呼地振翅起飞,直冲云霄。
“我再教你一个道理,”谢无风不知何时握住了沉沙剑,五指一一收紧,严肃地平视前方,对纪檀音道,“若你的剑注定要沾血,那就沾上仇人的血。”
纪檀音尚在迷惑,忽然“哗啦”一声,左侧灌木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肩上落满绿色碎屑,寒声道:“好!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我们也不藏着。无常客,你个奸邪小人!杀我结义兄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在他说话之时,另有七个汉子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现身,全都牛高马大,穿粗褐衣服,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手握尖刀。一人道:“大哥,和这等鼠辈废话作甚!不敢光明正大行事,只会暗箭伤人!今日便宰了他为老九报仇!”
追风追月似是察觉到杀气,不安地刨起蹄子,纪檀音本能地往谢无风身边靠过去,紧张地问:“他们是谁?”
这八人均是练家子,武功不俗,被唤作“大哥”的汉子瘦长脸,鹰钩鼻,两侧太阳穴鼓起,一脸凶煞之气。
他听见纪檀音的问话,锋利的目光射过来,颇为自得道:“我们乃是重阳九子,你又是谁?和这贼人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檀音眉头一皱,重阳九子这个名号有几分熟悉,印象中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未等他报出自己姓名,另一人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一起杀了便是!”
“别,这小孩儿模样周正,留下来我玩玩。”
其他几人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又一人道:“二哥,你也手下留情些,上一个撑了两日就死了,这个看着身体好些,我赌个三日吧!”
他们当着纪檀音的面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好似他已成了囊中之物,板上之肉。纪檀音虽未完全听明白,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侮辱之意,勃然大怒。待要拔剑,谢无风按住他,低声道:“我来,你看着马儿。”
“可是……”对面有八个人,纪檀音担心他不是对手。
谢无风淡淡道:“这几个虾兵蟹将,还不是随手就料理了。”
纪檀音一愣,这是初见那天他夸嘴的玩笑话,如今被谢无风说出来,挑衅意味十足。
重阳九子狂妄的大笑戛然而止,又欲盖弥彰地发出几声零星的冷哼,被谢无风冰冷的目光笼罩的“二哥”,脸上横肉,壮胆似的大喝一声:“奸贼,见阎王去吧!”
重阳九子——被谢无风杀了一个,现在是八子了,在他的呼喝声中同时暴起,直扑谢无风而来。
谢无风轻巧一滚,跃下马背,他的身体压得很低,几乎与地面平行,沉沙剑在身侧划了一圈,避开刺来的尖刀,扫向对方下盘。
九条人影混作一团,兵器快速相交,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纪檀音左手拉着追风追月的缰绳,右手紧握映雪剑,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打斗。
重阳九子是结义兄弟,平时常在一起练功,走位、招式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几招之后,纪檀音便看出这几人武功深厚,不禁为谢无风捏了把汗。
谢无风比往常更快,更诡谲,闪动的青光在周身织出一张阴寒的网,这张网并非被动地等待猎物,而是像流水一般变换着形状,随着主人的心意左冲右突。纪檀音一眨不眨地盯着,竟无法定格谢无风的身影,因为他的招式实在变化得太快,而且总是出其不意,杂乱无章。
他今日怎么了?
纪檀音有种很模糊的感觉,此番对敌,谢无风好像很焦急,下手异常果断,不复平日的从容,明明占据上风,有时却用些凶险的招式,带着一股以命换命的狠劲。
过了一盏茶功夫,剑光忽而撕裂刀阵,化作一条长蛇,窜向位于兑位的汉子。
纪檀音猛地瞪大眼睛。一片混乱中,他看见一蓬鲜血直直地向空中喷出,随即化作淅淅沥沥的血雨,洒在激斗的众人身上。重阳九子当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好几人吓得忘记了动作,只有谢无风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斜,刺向坤位的老七。
一颗头颅朝纪檀音飞过来,陀螺一般在空中旋转,肿泡眼,扁鼻子,嘴唇肥厚,正是那个“二哥”。
纪檀音仓皇地退开几步,还在滴血的头颅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上,用浑浊的眼睛注视他。他感到一阵不适,捡起一块石子将头颅砸进了绿荫之中。
又一声惨叫,老三被削掉了一只胳膊。纪檀音心情复杂地观望,见谢无风衣衫上点缀着点点猩红,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点模糊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