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近中午,李未济懒躺在沙发上,接入神经元网络管理中心,读取自己的个人信息,略微查看了一下,个人信用更新为799分。
2018年,恐怖的瘟疫席卷全球,人类几近灭绝,中国突然研制出抗体拯救人类于水火。为了人类的繁衍,计划生育做为基本国策写入各国宪法,在计划生育的思想指导下:结婚年龄调整为男18岁女16岁。各国多生多产,世界人口数量爆炸式增长。同年,中国宣布超级智能系统深蓝研制成功,各大学科开始极速发展,人类的眼界一再拓宽。次年,深蓝系统在全世界部署,低级劳动逐步被取代,世界人口数量达到深蓝数据指标,生育委员会正式成立。
2020年,在【深蓝】的组织管理下,世界各国合并成华夏共同体,人类第一次打破种族国籍文化的壁垒,进入全面小康社会,生产力得到初步解放。与此同时,神经元网络研发成功,结合生物工程,每个新生儿都可以植入一套直连深蓝数据库的智能辅助系统,人类第一次实现了后天教育环境平等,这几乎摧毁了阶级概念,很长时间内,人人平等的概念被每个人接受并相信着。只要再给【深蓝】一点时间,它一定会彻底弄清人类基因,从而实现先天层面上真正的平等。
2025年,生育委员会宣布基因评测仪正式投入使用,受精卵着床后的第七天,只要一小杯尿液就可以预估出受精卵未来的潜力。世界哗然,却无人可以阻止。人类再次有了阶级概念。优等人,S级,拥有极长的寿命,强健的体魄,惊人的智力。普通人,D到A++级,有几项突出能力但未必能发挥出来。垃圾人,这个词很不好听,但真实存在,D级以下,几乎无任何优点,严重拖累了社会发展,生育手册中注明最好冲入下水道。
与基因潜力对应的是信用评价,每个新生儿都有500点初始信用分,依靠【深蓝】复杂的算法,信用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更新。没人能说明白信用分增减的具体标准,但所有人都知道,有益于社会发展的行为会加信用分,反之则会减分。信用分高低不同得到的社会福利也完全不同,500分为基准线,500以下越低越差,500以上越高越好。
十年来,李未济乐于助人,努力工作,积极参加生活区组织的各类活动,这才好不容易将信用提升到793分,随着他分数越来越高,获取难度也越来越大。这次为谋杀案提供线索得到了6分,离梦想中的800分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发愁了,想来想去,这一分好像没有任何途径能拿到。为什么李未济想把信用分提升到800呢?因为他想要当农民,这是他十年来的企盼。李未济的基因潜力是绘画,所以他接受的教育与环境熏陶都与绘画艺术与关。在【深蓝】规划中,为了社会稳健快速地发展,必须物尽其用,每个人从事的工作也应当与自己的基因潜力相契合,一开始契合度高达80%,随着社会发展愈加稳定,这些年逐步降低到50%,饶是如此,绘画与耕种依然靠不上边。想要成为农民,怎么办?唯一的途径就是努力为社会做贡献积累信用,当信用达到800分便可以自由选择劳动方向,工作内容不再受基因潜力影响。
劳动,听起来就很不讨人喜欢的词汇,在旧时代里劳动意味着资本对个人的剥削,意味着至少每天八小时的卖身契约,意味付出与回报不平等。可是,随着【深蓝】的出现,随着大量智能机器的出现,人类不再被基本生存束缚,劳动的意义也完全变了。每天在家里吃喝玩乐却不用付出任何劳动,这仿佛是人人都追求的梦幻世界。可是【深蓝】并不这样想,它认定劳动是特权。
600分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劳动,800分以上的人才有资格选择劳动方向。
【深蓝】的设定看起来违背直觉违背人性,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种的设定。李未济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隐约明白劳动对自己的意义。
十二岁,失去父母的李未济彷徨无助,每日喝可乐吃炸鸡看搞笑剧,却依然无法化解内心的痛苦,他在沙发上打滚,把搞笑的剧情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笑不出来了,又随便打开一个游戏从天黑玩到天亮却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兴趣。看着窗户玻璃投射的虚拟风景,他想破窗而出,他想与这个世界告别。就在这个时候,【深蓝】安排的看护人来接他。他很顺从地跟着看护人走出生活区,走进野外,走入那座香气扑鼻的橘园。
橘,午餐供应中时常出现,甜中带酸的普通水果。李未济并不喜欢吃,总是硬吞下规定的最低数量之后就丢进垃圾传送入口。可是,那天,他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完整的橘子,连皮带叶,黄绿相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气味。虽然震惊于这种未尝嗅过的气味,但李未济对橘子依然无动于衷。此后的很多天,李未济一如往常,睡醒就玩,玩累就吃,吃饱就睡。看护人只是每天出入于果园,干着机器人也能干的活,丝毫不管李未济,也不与他交谈。
有天吃晚饭,李未济实在忍不住了,他问:“你每天都做什么?”
“施肥,除虫。”看护人很生硬地回答。
“这些事机器人都能干,干得还比你快比你好,为什么不用机器人做?”
看护人说:“用啊。机器人做,我也做,互不影响。”
“那你不嫌累吗?”
看护人干涩的嘴唇露出微笑,不再说话,他收拾好碗筷,自顾自地开始洗漱。
“你怎么不回答我?”李未济昂着头。无论谁被人无视都会生气,更不用说处在成长期的孩子。
看护人放下牙刷,一嘴泡沫,含糊不清地说道:“时间到了,睡觉。任何事,明天再谈。”
李未济不想等明天,今天的疑问必须今天得到答案,他重重地拍着桌子,大叫着:“我不。”紧接着,李未济就闹了起来,他吵嚷着,叫喊着,踢凳子,推桌子。看护人就任由他闹,依旧刷牙洗脸,换睡衣,进自己房间,关门睡觉。
终于,李未济累了,消停了,看着满地狼藉,他觉得无人关怀,无人疼爱,他想一头冲进荒野里让怪兽把自己吃掉。一股子倔脾气上来,他真的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与生活区的灯火通明不同,野外几乎没有人造光源,偶尔有几个巡逻飞行器也是一闪而过。夜风冷,走在泥路上的李未济更觉得自己凄惨。完全不看路的他一头撞在橘树上,跌倒,爬起,踢树,咒骂,一气呵成。
“就这样死了算了。就这样死了算了。就这样死了算了。”李未济反复念叨着,向更黑的地方前进。
前路越来越暗,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杂,树木的形状也越来越怪异。冷风一起,树枝摇摆,好像有猛兽要跳出来扑倒自己。李未济害怕了。虽然说了几十遍就这样死了算了,可恐惧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反而是一点也不想死了。求生的意志让他往回走,他越走越快,因为他总觉得背后有人东西在追他。很快,他回到住所,进屋关门开灯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将整个地狱都甩在了身后。
惊魂甫定,李未济把踢倒的凳子扶好,把推倒的桌子摆正,刷牙洗脸,换上睡衣,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着灯,慢慢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夜晚有位孩童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的起伏。
不对,也许有人知道,因为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看护人说:“我不嫌累。你以后不要独自走进那凉夜。”说完这话,看护人又换上工作服,走出住所。思索片刻,李未济放下碗筷,他跟着走进橘园。
橘园很大,看护人左转右移,十分娴熟地避开了所有坑坑洼洼,最终他在一小片与众不同的果树前停了下来。之所以说与众不同是因为这一小片果树更矮小,树型也更丑陋,与机器人伺弄的果树相比,这一小片果树更像是残次品。李未济就在看护人不远处坐着,连接上神经元网络,浏览着最新的热点信息,同时他也想观察一下看护人的劳动过程。
整个上午过去,看护人只是给果树施肥,一棵一棵,动作重复,枯燥至极。
“无聊。”李未济不明白这样重复的劳作有何意义,“机器人早就施完其他的树了。人发明机器不就是提高效率,把时间用来做更伟大的事情吗?”
看护人听到李未济说的话,反问道:“什么是更伟大的事?”
“基因工程喽,可控核聚变能源喽,生活区扩张计划喽。”李未济张口就说了三个热点问题。
“你说的这些啊,我只懂名词。”看护人说,“我2000年出生,18岁正是我青春灿烂的好时候,如果不是瘟疫,也许我会考上不错的医学院。可是瘟疫来了,我光活下来就已经很费力了。【深蓝】出现后,为了照顾像我这样的旧时代的遗留,强制我们重新学习,学习着适应超现实科技的生活。可是啊,学来学去,也只学会使用神经元网络,学会适应没有交通工具,学会适应几万人生活在一栋大楼里。与你这样的新生代儿童不一样,我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最伟大的事就是照看好这片橘园,这是唯一能证明我存在价值的方式了。”
看护人说得很平静,那时候的李未济还听不懂平静下的无限悲怆。
那天以后,看护人就要求李未济干活。看护人让他选了一片橘树,就在住所的东北角,一开窗就能看到,大概十来棵。李未济的工作内容也很简单,平时无事,偶尔巡察一下病虫害情况,定期施肥除虫,每周给渔农管理中心写一份果木生长汇报书。这些事对从未干过重活的李未济来说无疑是沉重的负担。尤其是施肥除虫,重复的劳作让人身心俱疲,李未济的手心满是水泡,肩膀上也全是红得发紫的淤血。好几次,他都想把劳作工具丢在一边,却又十分倔强地坚持下来。那段时间里,他养成了定时吃饭定时睡觉的习惯,只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完成工作。
一个月后,晚饭时间,看护人问:“你每天都做什么?”
“施肥,除虫。”李未济吃着东西头也不抬。
“这些事机器人都能干,干得还比你快比你好,为什么不用机器人做?”
李未济说:“用啊。机器人做,我也做,互不影响。”
“那你不嫌累吗?”
相同的对白,说话人却颠倒过来。李未济觉得好笑,不再说话,他收拾好碗筷,自顾自地开始洗漱。
从那天起,李未济就清晰地记得在橘树下挥汗如雨却充实自得的那种感觉,肌肉酸疼比搞笑剧和游戏更能证明自己确确实实地存在。
基因决定你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信用展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而劳动可以将你塑造成理想中的人。这就是李未济从劳动中领悟的意义。
躺在沙发上的李未济想起了许多往事,正当他准备感叹往事如烟不如嚼一颗的时候,神经元网络提示他有快递到了。
不出意料,是游戏舱。
出乎意料,同游戏舱一起运来的还有IPZ-127。
李未济将身穿维修服的IPZ-127堵在门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奉命为您安装游戏设备。”
IPZ-127的语调有些调皮,李未济感觉不太对劲,问道:“你现在以什么身份与我对话。”
IPZ-127一脸不高兴却又不得不正式地回答:“编号IPZ-127,现为单身男士家用型优选机器人,诚心诚意为您服务。”
“你不当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