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晗眉眼凝结,看向徐修彦,刚刚那颗石子约摸是徐修彦身后不远处的灰衣仆人射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徐修彦并未追着她要答案。
他径直走到了霍铮的墓碑前,屈身跪下,动作自然,不带一丝犹豫,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又神色认真地点燃了三根香,动作熟稔,像是做惯了一般。
罢了,他才转过身来,沉沉地望向许晗,
“不知小王爷为何会来此?”
许晗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徐修彦。
开始,她是有些惊慌失措的,毕竟,许家和霍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而且,这个时节不是上坟的最好时节。
更没想到竟然被徐修彦见到了,她要如何的解释?
让她震惊的是,她的前未婚夫,竟然对她父母的坟头叩头点香,那样的礼节,是子女或媳婿才当做的事。
她虽曾与他定过婚,可早在霍晗的死去后,甚至更早的,霍家满门男丁战死砾门关的时候,婚约就有些可笑了。
徐修彦可以默然的看着徐阁老对霍家设陷,如今又来做这些,不只可笑,更令人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
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戒备地说道,
“我来此祭奠英烈,干卿何事?”
徐修彦面色平静的看了眼许晗,恰巧郭正压着那个独眼刺客过来。
凶手被郭正按着,动弹不得。
许晗不认识这个人呢,也肯定这个人不认识她。
她脑中仿佛有了些之前在巷子里的记忆,这个人从她堵住杀手云峰的巷子里经过?
他都不认识她,为何要杀她?
许晗盯着独眼刺客沉默不语,大约是经过的事情太多,这个时候许晗脑子里已经掠过很多千奇百怪的念头。
是有人知道她的行踪所以才派人来暗杀她?
还是说她被人牵连了,被这人误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身后的人是谁?
正惊疑着,从山脚下掠过一个人,身穿玄色锦袍,头发用玉簪束在头顶,远远的掠过来,仿佛带着万千众生里挟着令人难以鄙视的气势飞奔而来。
他有如云海里翩翩舞的蛟龙,浑身俱是无法抵挡的光芒。
只见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郭正押着的独眼刺客,紧接着猿臂一挥,拔出的长剑如同一道霓虹,直直地飞入了那独眼刺客的胸膛……
顿时,血花四溅……
独眼刺客在郭正手中瘫软,翻倒在地,他指着杀手云峰,
“你破坏江湖规矩……”
话未说完,就已经瘫软动弹不得。
云峰站在那里,睥睨着那独眼刺客的尸体。
许晗这下是真的恼了,等着杀手云峰,“你……”
一边说,她手中的折扇已经快的没影子,一瞬就搁在了他的脖间,
“这个人刚刚企图暗杀我,你这样将他杀了,我到哪里去找线索?”
“我有理由怀疑你和这个刺客是一伙的……”
杀手云峰挑了挑眉,
“我和他一伙?太降低我的品格了,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我正好认识而已。”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独眼大盗,大约是看你衣着华丽,以为你是肥羊,可以宰。”
许晗皱着眉头看向云峰,她是肥羊?可刚刚那暗器分明是朝她面门过来的,如果不是被击落,大概这个时候,她应该成了死羊吧?
她忽然有些搞不懂这个杀手云峰了,在赌场的时候,他是随意的,随兴的,完全不在乎世俗。
而眼下,他高高的看着地上的刺客,冷凝,威慑四方。
徐修彦在一边神色淡漠的看着两人,仿佛没听到说话一样。
仿佛是知道许晗心头想的一样,杀手云峰轻笑一声,
“别以为他杀了你就没有东西可捞,多着呢,这个人可是男女通吃的,可不管什么尸体不尸体,见到好看的都要得手……”
许晗抽了抽嘴角,就见那云峰朝许晗点点下巴,道,
“刚刚那个给你的铜钱,是母钱。小王爷可懂母钱是什么东西?”
许晗愣了一下,简直搞不懂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了,刚才在山下的巷子里,一言不发的将铜钱扔给他。
现在又追到山上来,将偷袭她的人一剑给杀了,现在又说起之前铜钱的事情。
虽然,她来这里祭拜,瞒的仅仅只是母亲一个人,但这些人一个两个的出现在这里,真当她是病猫,不发威?
她从荷包里翻出那枚铜钱,摊开在掌心,道,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刚刚将赌坊闹的天翻地覆,将这东西鬼鬼祟祟的扔给我,现在又来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王没空和你拐弯抹角,要么直说,要么滚蛋。”
“还有,这里是霍家英烈的坟园,不要在这里耍威风,惊扰了亡者。”
许晗面色平静地说完这些,看着立在边上的徐修彦和杀手云峰。
云峰深呼吸了几次,看了许晗几眼,扫也未扫霍家坟园,转身往山下而去。
“阿正,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她交代了郭正一声,就跟着云峰往山下走,徐修彦迟疑了片刻,也跟着往下走。
一直到了山下,云峰七拐八拐的进了一处宅子,里头简洁的很,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云峰径直做到了窗边的矮几前,许晗也不嫌弃脏乱差,做到了他对面。
至于后进来的徐修彦,爱坐哪里坐哪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晗问道。
云峰示意她将那枚铜钱拿出来,表情十分严肃,
“你手中这枚钱时翻铸钱币的模板钱,它本应该封存在铸钱局里,绝不会出现在任何别的地方。”
铸钱局,想想就能明白,是朝廷设立来铸造钱币的衙门,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说。
京城是天子脚下,自然也有一个铸钱局,这还是统领全东元的铸钱局。
在朝廷正式下令铸钱之前,会有许多道细致的工序,比如母钱之前,还有祖钱,祖钱是铸造局让匠人手中雕刻成的,没有经过铸造,精美程度是母钱没法比的。
祖钱做好,给皇帝看过,等到皇帝点头同意,这才会用祖钱制作母钱,然后分发道各地的铸造钱局,然后再开炉,造出百姓们手中用的铜钱。
说着,他又从袖兜里摸出几枚铜钱,是从那个赌坊里拿来的,他摆开,放到矮几上。
许晗拿起一枚,正反观察一番后,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枚钱来比对一下,难怪刚刚那些人听到说造假,顿时心头发虚。
两边都心怀鬼胎,自然禁不住这一声,这才会打的个乱七八糟,大闹至不可收拾。
“这些人造假的本事好高,竟然和真的一样。”
云峰拍掌,道,“对咯,这就是真的。”
许晗闻言,举着那枚母钱若有所思,道,
“所以,从祖钱到母钱精细度会下降,再到下面制钱时,又粗糙了一层,只是,铸钱局里的手艺外面的人是学不到的。”
“那些人民间铸钱的人自然也就得不到母钱,所以只能拿世面上流通的钱去翻铸,所以精细度又掉了一层。”
云峰点头,
“就是小王爷说的这个样子,除此之外,民间铸钱人不禁品相不能比,就是钱的分量也不能比,因为那些人为了牟利,会往里头掺别的东西,铸造出来的钱就更劣一层。”
许晗看了看那个母钱,再看看云峰后头拿出来的铜钱,只见云峰拿出一个磁铁,盖在那些铜钱上,顿时将铜钱给吸走了。
这是假钱,像真钱的假钱,所以,这就是用目前翻出来的私铸钱了!
许晗顿时后背毛骨悚然。
官方铸造的钱不全是铜,里头含铅,就是不会含铁。
许晗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往云峰里那一推,警惕的道,
“你想干什么?拉我下水,你是想我落到这个陷阱里去是吧。”
能得到母钱,私铸铜钱,只表面看,就已经是个很大的案子了。
云峰丝毫不加掩饰地说道,“是,我是不会拉你下水,但你在赌坊外派人去通知衙役来收场的时候,已经自动自发的进了这个局。”
“那你想我怎么样?”许晗没好气的问道。
云峰缓了口气,随意地道,
“我负责找到私铸钱的窝点,你捅到上面去,功劳是你的,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
许晗,“……”
她真的是一点也不想谢谢他送的这个功劳。
这件事情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能拿到母钱,私下出来铸钱的人,想来背景不会小,她捅上去,能得到什么好处?
到时,还不处处都是坑啊。
再说,他们还是仇人的关系,为何要接受这送上门的功劳?
还是来自一个杀手的。
她还怕这是杀手的另外一种杀人方法呢。
不等许晗想好,云峰就站了起来,出门就不见踪影了,走前还留下一句,
“这里你们收拾干净了再走……”
许晗捏着那枚母钱,一口气上不来,就那样梗在喉头上,见边上徐修彦从始至终靠在墙边不说话,顿时有些烦躁的道,
“你怎么不拦住他一下?你认得这个云峰杀手的吧?上次在江南的时候,你直接将人给放了。”
“那个杀手云峰到底是谁?”
徐修彦闻言,继续沉默。
许晗不喜欢这样绕来绕去的,顿时开门见山道,
“云峰,到底是谁?”
许晗等了一会,徐修彦都没说话,就在许晗以为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回答了一句,
“他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
顿时,许晗蹙起眉头,追问道,“有可能?”
徐修彦垂着眼眸,环胸,斜靠在墙壁上,“他不肯承认。”
许晗想了想,问道,“你跟他接触过,你肯定那是你的故人?”
徐修彦终于抬眸,看向许晗,认真的道,
“我自幼过目不忘,熟悉的人,只要不是化成灰,就算变了一个样子,我也能认出来。”
许晗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有些不确定徐修彦忽然和她说这句话到底是有什么言下之意了。
徐修彦看了看桌上的铜钱,淡声道,
“我既然猜测到是他,那就是他。”
许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就不管徐修彦,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这里给你收拾,既然是你熟人的地方给你收拾再好不过了。”
靠在墙壁上的徐修彦,始终低垂着眼眸,他的目光停留在矮几上,听着脚步声渐去渐远。
许晗出了云峰的那栋宅子,去了和郭正约好的地方,果然就见他正坐在车辕上,见到她,连忙跳下车,恭敬垂立。
等到许晗走近后,郭正忽然小声道,
“王爷,属下刚刚收拾好下山,好像听到说今日我们去祭拜的那个霍家,十一娘的坟位,仿佛被葬入到了徐家的坟园里头。”
刚要上马车的许晗,忽然脚步一停,差点从车辕上摔下来。
这个消息,有点让她招架不住。
只有成果亲的女性才可以埋入到夫家坟园,这是通例。
可徐修彦,不是连在外人面前都不承认霍晗这个未婚妻身份的吗?
竟然把霍晗直接给葬到了徐家的坟园?
霍家坟园里没有霍晗的墓碑很正常,因为红缨和宓儿当时把霍晗葬在了福宁寺山下。
不过,眼下着并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那个云峰,竟然把这样一件要命的事情扔到她手里。
这哪里是功劳,功劳也要有福去享受的呀。
郭正虽不知道许晗为何会来这里祭拜,但出于身边人的本分,尽职的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许晗。
他也是有些摸不透这个小主人的想法,明明说要瞒着徐娘娘,可又偏偏带了他出来。
郭正心头叹了口气,反正他是跟了小主人,他爹那边只能抿着嘴摇头说不知道了。
主仆两的心思各异,烦恼倒是都烦恼。
回京城时,经过镇上那家赌坊时,许晗让郭正停了停,她发现原本紧闭的大门上头的封条,被风吹起了一角。
她先开帘子,轻声对郭正说道,
“阿正,你将马车继续往前赶,到空地上等我,要假装我还在马车里,知道吗?”
郭正点点头,眼不斜,脑不歪的,若无其事的朝前走了。在马车经过一面院墙,无人可看到的死角时,许晗从车窗里钻了出去。
她摇着折扇,慢悠悠的走在路上,仿佛在看街景,其实在观察赌坊四周的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