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巴赫的离开与凯尔特人的失败似乎有着某种必然,而被奥尔巴赫的铁腕统治了十年的NBA各队感觉阴霾散去,那笼罩着他们的凯尔特人巨树似乎枝散叶落。1967年秋天开始,在美国的各个球馆里,球迷们对着拉塞尔和偶尔随队出征的奥尔巴赫——那曾令他们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家伙——高唱:“波士顿完啦,波士顿完啦,王朝已被灭亡。”
然而,1968年的春天,整个美国发现他们空欢喜了一场。帝王的远去不过是假象。那个老头隐身在黑暗之中,垂帘听政,继续操纵着那支由他一手打造的怪兽球队,面无表情而又不可阻挡的逼近王座。
整个NBA在1967年的心情,就像经历一次漫长的洪灾之后看到了晴天。然而,在1968年,他们发现黑云重新布满了天空。凯尔特人队用12年内第10个总冠军告诉人们76人的奇迹不过是意外。然后,1969年,老迈的凯尔特人队,被仇恨的凯尔特人队,奥尔巴赫的阴影覆盖的凯尔特人队,用一种最典型的奥尔巴赫方式——总决赛,对湖人,第七场,108比106,解决。13年内第11个总冠军,结束了60年代。
1969年,横贯王朝历程的拉塞尔在夺冠后退役,而奥尔巴赫则在总经理的位置上,继续吞吐他的雪茄,并且用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球员、编织球队。在混乱的70年代,没有哪支队伍卫冕的70年代,凯尔特人队依靠着奥尔巴赫提拔的考文斯和长期培养的哈夫利切克,又拿到了两个总冠军。
当然,仅仅如此便不是奥尔巴赫的手笔了。
1979年,63岁的老头找到了他需要的王子,以继承他当初一手创制的光荣。他,奥尔巴赫,NBA史上第一个用全黑人首发的反种族歧视者,在1979年的选秀大会上,以第6位选了一个在印第安纳大学打了4年球的,既跑不快又跳不高的白人。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只看过这家伙的一场球。
这个叫做拉里·伯德的白人在他退役时被认为是NBA史上最伟大的前锋,而奥尔巴赫的慧眼则令1979年手握2、3、4、5位选秀权的球队们追悔莫及——唯一的例外,那年状元是湖人队选中的魔术师——在他入队第一年他就成为了当季的第一阵容成员。再次出现这种事是在17年后,马刺的蒂姆·邓肯上演了类似的例子。与邓肯一样,伯德在入行的第二年就带领球队获得了总冠军。
1980年6月9日,奥尔巴赫又一次——三十多年里他已经做了多少次类似的狡猾勾当——做了一桩可怕的交易,这甚至为他赢得了一个“强盗”的美名。他用该赛季的第1和第13号选秀权从金州勇士换来第3号选秀权和罗伯特·帕里什,而后在第3顺位点中明尼苏达大学的前锋凯文·麦克海尔。从这一刻开始,凯尔特人80年代的三驾马车就聚在了一起。奥尔巴赫在一笔交易和一次选秀中,就决定了凯尔特人此后十年的辉煌,以及湖人队、76人队、活塞队煎熬的命运。
在雨果《悲惨世界》的《滑铁卢》卷里,拿破仑的骑兵冲向圣约翰山的英国人。当时威灵顿与拿破仑都已经接近灯尽油枯,而优势在法国人那里。然而,骑兵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深沟,措手不及的法国骑兵集体掉入沟壑。这使拿破仑的攻击受挫。而就在此不久之后,普鲁士人的援军出现在地平线上。
许多时候,扭转战局和情势的不是风头转向的那一刻。一匹骏马在受伤后持续奔跑,最后无法支撑的倒下。命运早在他受伤时即已注定。某一个不测,某一个厄运的出现,会成为命途不为人知的转捩点。
1986年,奥尔巴赫企图为伯德领衔的凯尔特人队继续添砖加瓦。他巧妙的取到了一个榜眼选秀机会,并选到了——我们必须相信他的眼光——一个天才球员,比阿斯。就在中选的几小时后,这个天才,这个被幻想为未来天王巨星的孩子,这个本应为凯尔特人未来王朝博取荣誉的人物,死于可卡因中毒。
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打击一个年近古稀老人的心绪了。
伯德和麦克海尔在90年代初退役,帕里什辗转各队,1997年43岁时在新的王朝公牛结束职业生涯。而年过70的奥尔巴赫在比阿斯死后,终于开始像一个老人了。1993年,另一个厄运到来,凯尔特人队的队长刘易斯在训练中猝死。
接着,就是波士顿花园的搬迁,以及凯尔特人队的沦落——那时,奥尔巴赫已经离开。
“我没有工作的动力了。”他说。
1997年,80岁的奥尔巴赫参加了NBA50周年活动,NBA50周年50大伟大球员里,有8个是凯尔特人队的——理所当然是他的弟子。但那远不是全部。
1961年总决赛,沙曼对上湖人队的韦斯特。十年后,沙曼成为了湖人队主教练,并且带领张伯伦、韦斯特这些凯尔特人队的手下败将,打出了69胜的成绩,使湖人队取得搬到洛杉矶以后第一个总冠军——听上去有些讽刺,带领湖人夺冠的居然是一个屡次击败他们的人。
1969年总决赛第七场,凯尔特人队依靠后卫唐·尼尔森的一个中投击败湖人,夺下13年内第11个总冠军。而唐·尼尔森如今已经是NBA史上最伟大的教练之一。和奥尔巴赫一样,这个老头激进、昂扬、好胜,永不停布。
1993年与公牛决战于总决赛的太阳队主教练韦斯特法尔是凯尔特人队出身;1995年身为狼队总经理第5位选中加内特使狼队腾飞的总经理麦克海尔是凯尔特人队80年代功勋前锋;1996-97季带领黄蜂队打出队史最好成绩差点当了年度教练的戴夫·考文斯是奥尔巴赫钦点来代替拉塞尔的70年代凯尔特人栋梁;4度问鼎总冠军的教练KC琼斯是奥尔巴赫的第一代弟子;拉里·伯德1997-98季首度当主教练便拿下了当年最佳教练头衔……
奥尔巴赫的影子布满了联盟。在他退出NBA这个舞台十多年后,你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他的弟子效仿着他,效仿着某些凯尔特人精神。某些顽固的不被岁月改变的东西,在无声无息的流传。
直到他离开了那个王座,他带来的荣耀和声名依然悬挂在波士顿球迷的上空。波士顿的主场如今比奥尔巴赫当年夺冠要热闹得多,但球迷们却永远不会满意——这是自然的,因为奥尔巴赫手制的奇迹已经空前,而且完全可能绝后。他们朝如今的凯尔特人队,朝皮尔斯、戈麦斯们喊叫着,企图指正他们的打球方式。他们只有一种审美方式,那就是奥尔巴赫式的风格。那是根植入凯尔特人历史的,阴魂不散的精神。
凯尔特人这个词,源起于那些古代生活在民族,如今,高傲、倔强、崇尚绿色的爱尔兰人、苏格兰人,依然在讲凯尔特语。名如其队。奥尔巴赫贯穿了凯尔特人队的历史,他将高傲、倔强、执拗,以及硬木一般坚实的力度灌进了每一个凯尔特人的骨髓。从50年代开始,他对篮球的理解就先于所有人:
挑选有求胜欲望的球员;像拼图和下棋一样配置队伍;让队伍——不仅在场上,而且在生活中——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防守、速度、技巧和智慧至上;无私。
于是,有整整40年的时间,凯尔特人队在绿色的波士顿花园跳着节奏鲜明、质朴坚韧而又高贵的集体舞。
长虹经天般优美的投射弧线。寒带森林一般密集坚硬的防守体系。哲学家般精密的思索。预言家般睿智的判断。浑然一体仿佛骑阵般迅速又紧密的团队阵型。等式推论一样严格执行的战术配合。以及更衣室里那性格各异,却又严丝合缝的十二个人。
岁月流转,波士顿花园那古旧而典雅的穹顶上,不断挂起新的冠军旗帜,那代表着当你抬起头来,便能看到凯尔特人那比星辰更耀眼的历史。奥尔巴赫在教练席上,或者在包厢里,或者在技术台旁,或者在更衣室里——四十年前,他常被驱逐出场——然而无论他在哪里,你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篮球战术变化不断历经变化。而奥尔巴赫在幕后看着这颗篮球和它的操控者们的变化。事实已经证明,他的战术,他的思路并不如大卫·斯特恩宣传的那些内容华丽与具有视觉效果。在他的一生中,他的战术和他的要求都不怎么具有观赏性——然而,他就是可以不断的夺取胜利,来作为自己生涯的注脚。
就像一个不断戳破彩色纸片的木锥。
我们现在都叫他红衣主教——那是因为他的名字叫做RED。在欧洲历史上,有过许多红衣主教。但中国人最为熟悉的,永远是17世纪的法国红衣主教阿尔芒·让·杜普莱西·德·黎塞留。这个出现在大仲马《三剑客》里的法国首相,控制法国近三十年的枭雄,无疑是一个令人爱不上又恨不起来的复杂人物。奥尔巴赫——这个大权独揽、铁腕治军的独裁者,这个动辄暴跳如雷,让联盟所有人畏若蛇蝎的小个子老头。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反派角色。
有许多故事暗示了这个人的可怕。拉塞尔,凯尔特人的支柱,一个极其好胜又容易紧张的大个子,传闻他每场比赛前都要因为胃痉挛而呕吐。而在某一次他泰然自若的站在更衣室里,显示出他毫无呕吐之意时,红衣主教朝他怒吼:“去吐!”
凯尔特人队员霍威尔讲过另一个故事。当某场比赛他连续投失球后,主教大人叫了个暂停,然后告诉他,忘记那些投丢的球,不要再去挂念它们。“但你记住,”主教大人严肃的说,“如果你继续投丢,你就得回到板凳上来,坐在我身边。”然后,霍威尔开始连投连中。
他也曾经在波士顿花园的地板上做过手脚,让对方队员运球失误;他也曾经调整更衣室的空调,让湖人队集体苦不堪言;他对裁判进行恐吓、辱骂、抗议,并且在情势紧张时亲自上阵,不管自己是四十壮年还是年过花甲,不管自己是菜鸟教练还是功成名就,不管自己只有175公分高而对面是多可怕的一条巨汉,他总是不惮和对方吵、打、骂、扯。即使是打架,他也从来不会认输。范甘迪似的劝驾?在他的字典里没这回事。
犹太人的精明,俄罗斯移民式的冲动,1943年入伍1946年退伍的军旅生涯——如果他去了二战战场,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这一切熔铸了红衣主教的灵魂。一个不择手段的实利主义者,一个老年*河蟹*,一个曹操,一个刘邦,一个你无法形容的怪家伙。
红衣主教不害怕甚至热爱被人们仇恨和畏惧。他悠然自得的在球馆里点燃他那著名的胜利雪茄,甚至把这也作为心理战的一种方式。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战斗和争胜,无论用哪种方式。他不教导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优雅,他只是站在黑暗中间并伸出手,使黑暗继续向周围延伸。 他拥有强悍、邪恶的力量,这一切来自于他的战斗精神,他的好胜心,他的精于计算和狡猾。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模版了。在NBA漫长的60年历史中,他使凯尔特人队保持了40年辉煌,夺下了16个总冠军和无数光辉头衔。他将一种朴素、坚韧、高贵而又顽固的精神发扬光大,而他自己一生都是一个枭雄。他就像马龙·白兰度扮演的教父。那个在黑暗之中聆听着要求,用自己的能力来左右大局的人。在他老去之前,他不负责给出绚丽的样本——他不像马拉维奇、J博士、乔丹那样风格绚丽。恰恰相反,他是优雅风格的扼杀者,他残忍无情的吞噬一切。红衣主教一生所在做的便是将温柔、烂漫、华丽、奔放的一切扼杀,然后将自己那坚韧、简约、精密的风格,加诸于一切荣誉之上。在红衣主教的历史里,世界是黑暗的。而我们无时不刻的必须与之做斗争。
直到2006年的春天,当大屏幕电视、全世界转播、爆米花、吉祥物和拉拉队充斥NBA赛场的时候,凯尔特人队依然保持着一项古老而又庄严的传统——他们没有跳大腿舞的女郎组成的拉拉队。因为,红衣主教说,“想要拉拉队女郎?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凯尔特人队凋零的90年代,公牛队、NIKE和ADIDAS的球鞋、可口可乐、乔丹飞翔的影子、NBA华丽的剪辑、街舞海报、黑人说唱乐:这一切流行于整个世界。而NBA已经不复往昔的灰暗与沉肃,这个联盟越来越像一个大的娱乐机构。球馆仿佛梦剧场,你买票,进场,然后你极尽声色之娱。
而那时,红衣主教在16面冠军旗帜下,看着那些技术不成熟的孩子们玩弄花式动作,上演飞天扣篮。
这也许是这个老头最后的顽固。凯尔特人式的、犹太人式的、俄罗斯式的顽固,对篮球这项运动的虔诚,对简约、精密和朴素的一贯爱好。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进全黑人首发的红衣主教,逆时代潮流的拒绝拉拉队女郎。
然后,2006年10月,他去世了。库西说,“表面粗暴,其实他内心温柔得像只猫。”这个一生都像老虎一样咆哮的老家伙下葬在华盛顿,他开始教练生涯的地方。他没入了黑暗,在他89岁的时候。然后,2006年11月2日,凯尔特人队的主场第一次出现了美女拉拉队员。凯尔特人队全场落后,最后败北给了黄蜂。
当你观看凯尔特人队的球衣时,你会产生一种迷离的幻觉。那绿色的球服之外,似乎有一个灵魂在飘荡。16面冠军旗帜,以及这个他征服得都已发腻的世界。你难以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你难以相信,历史的某一页悄然翻了过去,而这个老人的履历表,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个NBA史上最为可怕的教父,争议最大的公敌,如今已经安然离去。他掐灭了雪茄烟,在波士顿花园那黑暗的地板上踏着步。曾经的争战之声在某些时刻响起,而16面冠军旗帜是过去岁月的缩影,正在风里簌簌做声。在花园之外是另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是已经被他征服过的,对他又恨又爱的世界。而他终于停止了战斗,停止了和他的对手们、和他的心脏病、和他衰迈的身体那旷日持久、长达89年的战斗。他回到了本属于他的黑暗,而且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的成为了黑暗中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