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这家人。”
“周先生啊,周先生应该不在家吧,你不知道这家出了事?春节的时候他老婆被人绑架撕票,人没了,周先生已经半年没来这边住…”
中年妇女边说边摁了密码进去。
邓顺林见状,问:“你是?”
“我是这家钟点工,负责打扫卫生的。”
刚说完,里头传出一通咳嗽声。
邓顺林和王阿姨同时一愣,互相看了眼,立即推门进去。
穿过院子,主楼的大门居然没有关,只掩了一条缝。
王阿姨走在前面先进屋,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男士皮鞋。
“呀,还真在家呢。”
邓顺林冲进去,里头拉了帘子,光很暗,但空气里的烟味和酒味很重。
“周总!”
周勀就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盖住额头,茶几上横七竖八倒了好几只酒瓶,烟也抽了不少,缸里都满了。
王阿姨见了鬼叫:“哎哟这是怎么了?咋一个人在家喝这么多酒?”
邓顺林被她一惊一乍弄得头疼。
“我是他公司下属,这边我来处理吧,要不你先回去?”
王阿姨见这架势也懒得给自己找麻烦,直接怎么来就怎么回去了。
人走后邓顺林捞了桌上的空瓶子看了眼,从红酒到洋酒,若都是周勀喝的估计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
他拎了旁边的西装给沙发上的人盖上,找到厨房接水,又给公司打了通电话。
“喝多了,人没事…这边我会看着,行,有事再联系……”
邓顺林挂了电话,接了半杯温水出去,刚走到客厅却见周勀抱着头坐在沙发上。
“醒了?”
周勀抬头,眼睛还有点红,见到邓顺林也显然惊了下,可难得有点波动的眸光很快又恢复平寂。
“你怎么在这?”
“上午有场会还记不记得?”
周勀蹙眉,冥想,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手还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嘶…昨晚喝了点酒,今天睡过头就给忘了。”
邓顺林把杯子给他搁茶几上,又扫了眼旁边的空酒瓶。
“你这叫喝了一点?”
“……”
“光红酒就有一整瓶吧,还有洋的,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邓顺林是北方人,工作之余对周勀说话也是很直接。
周勀没接茬,又摸烟。
“来一根?”
邓顺林:“你知道我戒了!”
从他太太病重开始他便不再抽烟。
周勀也没勉强,自己往嘴里含一根,又满茶几找打火机,最后从一摊打印的A4纸下面摸出来,给自己点上。
A4纸有几张掉到地上,邓顺林替他捡起来,顺便扫了眼。
“意大利深度游…攻略?”他有些惊讶地又看周勀,“你要去意大利玩?”
周勀叼着烟往后靠,指腹擦了下有些虚肿的眼睛。
“不是,之前她弄的。”
“她?”邓顺林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她”是谁,不免唏嘘,以为自己起了个很烂的话题,心想周勀此时应该不愿意提起这事,可没想到沙发上的人自己凑过来,把烟叼嘴里,一张张开始收拾桌上的纸。
“我年前答应要陪她出去玩几天,她说想去意大利,酒店和机票都已经订好了,佛罗伦萨,梵蒂冈,还有这是西西里岛的攻略…”
他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些地方她居然在家都研究了一遍,具体有哪些景点,哪些比较出名的酒店和餐厅,但最终却没能成行,还有这些…”周勀又抬手指了指屋子,邓顺林这才发现屋里挂了好多小灯笼,中国结,还有红红火火的布艺辣椒和其他装饰物,包括客厅两盆很大的发财树,金钱橘。
“这是……?”
“应该是春节之前她在家弄的,那段时间…”周勀低头回想了一下,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
“那段时间公司内网曝光了那些照片,她没给我一句交代,我也没主动问她要解释,说实话那几天我也过得很浑,好像刚好有一个新项目要上?”他突然问邓顺林。
邓顺林也想了想,确实是,那阵子姚凯发的那些暧昧照弄得人人皆知,周勀借工作之由几乎一直呆在公司。
“我当时是在逃避。”
邓顺林问:“你逃避什么呢?”
“逃避…”他抬头又盯着满屋子的红灯笼看了看,眼中却没焦聚,“可能是逃避面对这件事吧,怕照片里的都是事实,又怕当面跟她对峙会起争执。”顿了顿,他又苦笑着补充,“老邓你不知道,她其实受不得一点委屈,脾气犟得不行。”
邓顺林听完心里像是憋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周勀又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纸。
“给你看看。”
纸已经很皱了,上面好像还染了一点血迹。
邓顺林接过去看了眼,“化验单?”
周勀点头,“从她出事时穿的那件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
当时冯细桂穿了她的大衣假扮,所以口袋里的这张化验单包括衣服才能幸免于难。
“出事那天我从沈阳回来,下飞机之后看到她的微信,她说她有事要跟我说,是个好消息,我现在猜想应该就是要跟我说怀孕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除夕那晚她去过沈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见我,可能是刚好撞见星星在我房间,误会了什么。”
“……沈阳那个会我只呆了一天,初一就往回赶,因为答应第二天要陪她去意大利,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她走那天是农历初三的凌晨,如果这些都没发生,当时我们应该已经在意大利。”
“这半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少耽搁一点时间,早一点赶到岛上,哪怕只是几分钟,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周勀抽着烟,身子虚弱地靠在沙发上。
他陈述这些事的时候情绪始终很平静,可是眼前雾气腾腾,邓顺林觉得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真他妈难受啊!
邓顺林当时想,还不如看他大哭一场。
周勀坐那静静抽完一根烟,掐断。
“行了,你不用在这守着,我没事。”
邓顺林离开之时周勀已经开始抽第二根烟,窗外流云翻滚,聚聚散散。
七月了,距离常安离开已经整半年。
周勀用手臂翻过去盖住眼窝。
该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周勀又在长河那栋别墅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宿醉未消,整个人也极其消沉,但总算已经清醒了一点。
他坐在常安以前经常画画的那条小绒毯上拨通了徐南的手机。
“叫搜救队都撤了吧,明天你开始回来上班。”
徐南那头猛一个激灵,就差欢呼雀跃。
“好,我这就去办。”
周勀结束通话,放下手机,眼前架子和矮几上都是常安画画用的工具,一切还是老样子,摊得到处都是。
周勀将画笔和颜料一样样收进盒子,再将画稿理好夹到册子里。
这些事他以前就已经做了无数次,早已轻车熟路,但是这次收拾起来却特别慢,因为心里知道,大抵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在家乱摊东西。
也不会有人在柜子里藏满零食。
漫画书也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书架上。
还有那些被他称为“动画片”的日本动漫,没人会再看了,可惜了那一柜子他之前叫人从日本带回来的正版手办。
一周后,周勀过来把长河这边属于自己的东西搬走。
半个月后,冯细桂在狱中服刑期间因为“不慎失足”从三楼摔下来,头着地,抢救无效死亡。
九月初,盛夏结束。
周勀接到一通电话,“事已办妥!”
他应了声,“明天安排给你转账!”
第二日,李小兵因忍受不了毒瘾在狱中自尽。
十月初秋,邓顺林前妻经过多年抗癌斗争,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弥留之际周勀刚好也在医院,见她拉着邓顺林的手。
当时她已经好多天不能进食,早就没什么力气,却还能把邓顺林的手拽得生紧。
邓顺林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俯到她胸口听她说话,旁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只知道说完之后她前妻就断了气。
之后有次邓顺林陪周勀出差,晚上跟客户吃饭,酒喝多了,周勀提议两人步行回酒店。
一路上华灯耀眼,路又长,周勀便问:“嫂子走前跟你说了什么?”
邓顺林苦笑一声:“她说这辈子无憾了,下辈子要是可以的话,还跟我当夫妻。”
次年春天,应该是三月份,云凌开始转暖。
常望德在丰蠡家中过世,终年59岁。
周家这边都去参加了丧礼,周勀全程都在场,并帮着料理丧礼事宜。
结束后魏素瑛处理花圈,发现周勀送来的挽联上写的是:
“父亲大人千古,难忘手泽,永忆天伦——爱女常安,爱婿周勀敬挽。”
同年年底,泸旸湖二期交付完工,至此整个项目全线结束。
第二年三月份,荣邦获得国内十强房企称号,并成功收购元玺旗下的天峰建筑。
五月份,周勀召开高层会议,正式将IPO计划提上议程。
同年夏天,荣邦举办媒体见面会,周勀首次在公开场合谈及荣邦转型,次日融安控股成立,表示荣邦将正式进军商业地产。
那一年多时间周勀几乎一直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转,一周平均工作一百三十多个小时,飞行里程数加起来可以绕地球好几圈。
有次去常去的理发店理发,帮他服务的发型师突然在他头皮上扯了一下。
“周先生,你怎么一下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周勀心里还一愣,凑到镜子前面,拿手拨开一点,果然见头心黑发里面夹杂了些许银丝。
“老了吧。”
“嗤,您别开玩笑了,您才三十五吧,正当壮年呢!”
可是周勀知道自己好像真的老了,不是体力或者精力,而是皮肉包裹下的那颗东西。
如果心脏也能掏出来看的话,他觉得自己这颗肯定已经爬满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