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反应常安不自知,但对周勀而言简直上刑。
他咬着气,“疼?”声音却已经不自觉变哑。
常安点了一下头,“有点,你轻点好不好?”
他苦笑,真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
“知道了,趴着别动!”
他把常安弓起来的肩膀压下去,重新擦了药往上涂,一点点揉搓按抚……起初常安还有些不适应,渐渐觉得舒服,倒也乖乖趴着不再动。
只是整个过程对于周勀来说实在难忍,小腹剧涨,喉咙发紧,只能找话题转移注意力。
“今天怎么会突然去你爸那?”
“他给我打了电话。”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一起去?”
“呵…当然不行,当着你的面被他打多丢人。”
“……”
隔了一会儿周勀又问:“他以前也经常这样打你?”
“那倒没有,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
“嗯,第二次……第一次是五年前……”
周勀手下擦药的动作停了停。
五年前,这个时间点已经不止一次被她提起,他也已经从常安和常望德争吵的内容中得知了一些讯息。
“就五年前你跟着陈灏东离家出走那次?”
“嗯,但后来还是被他找到了,可我死活不肯回去,他就编了谎话来骗我,我居然也相信了,被他派去的人接走,可是回来等着我的就是一顿毒打,还有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常安说到这又笑了笑,回想那时候的场景,依旧心有余悸。
周勀也能想象,手指划过她后背的淤痕,“那年你才多少岁?”
“十八岁未满。”
“尚未成年,你就有胆跟着其他男人私奔?”
“可他不是其他男人,他是我哥,除却我父亲之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酒后倒是舍得讲真话。
周勀低头苦笑,最重要的男人,呵……
“可惜你这个最重要的男人能给你什么?那年他才二十出头,一无所有,暂且算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可是他连最起码的生活都不能给你保障,常安,这就是你所理解的爱情?”
“为什么不可以?我知道,你跟我爸和我外婆一样,在你们眼中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物质基础上,要有大房子,豪车,还有门第和家世,除却这些我根本不可能幸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房子小一点没关系,钱少一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两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在一起才是前提,其余都不重要。”
她趴在那慢慢讲着自己的爱情观,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吃穿都是最好的,却非要坚持“有情饮水饱”的理论。
搁平时周勀肯定要觉得可笑,怎么可能呢,这世间没有一样跟钱没关系,即便现在没有,时间久了,倦了,厌了,最后还是要回归到俗气的菜米油盐来。
哪里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
可是常安那么说,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背着一身为爱拼命的伤,他还是有被触动到。
两年前他也曾面对过相同的境遇,他要放弃一切带周歆走,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可是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或许年纪越大爱得越贫瘠,经历越多包袱越沉重,他早就不相信还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可是这一刻他嫉妒得发疯,嫉妒那个男人,嫉妒常安愿意为他坚守,拼命,受伤,却还咬着牙不喊一声疼。
说一句爱多容易,可是愿意为之付出和坚持,太难。
“常安……”
“常安?”
周勀拍了下她的肩膀,没动静,起身一看,人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
他苦笑,帮她把睡裙拉好,又把她捏在手里的空杯子拿走,抱着去卧室。
一路常安都没醒,只是身子软绵绵地贴在他心口上,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变得安静。
周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再看着怀里沉睡的人,突然得出一个很无奈的结论——三十一了,这把年纪,也算历尽千帆,却为了一个小丫头心动。
……
第二天周勀一大早就起床了,外面天气阴沉,他也没去晨跑,知道常安昨晚睡得晚,于是打算做份早饭备在厨房。
刚点火,客厅传来脚步声。
转身见常安走过来,居然已经穿戴整理了,身上是一条纯黑色的丝绒裙。
“时间还早,怎么这么早起来?”
常安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要出去?”
“对,上午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先帮你把早饭做好。”
常安看了眼他手里拿的鸡蛋,又问:“是去参加金晓晓的葬礼?”
周勀一愣,这事他还刻意瞒着她,就怕她知道后又胡思乱想,但还是被发现了,大概昨天给徐南打电话让他定两只花圈送去的时候被她听到了。
“是,过去看看,毕竟也算因我而起。”
“那我跟你一起去。”
周勀当然不同意。
“你去做什么,在家呆着。”
“我就想去看看。”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知道金晓晓家人肯定不欢迎,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并不是完全没责任,就当送她最后一程。”
常安心里也有自己一杆秤,该她承担的她认,更何况关乎人命,死者为大,她只当尽自己一份心。
周勀见她态度坚持,也只能松口。
……
早饭之后两人一同前往,小赵开车。
半路开始下雨,常安看着窗外半开玩笑地说:“原来电视里演得那些也不是骗人的,你看,天气多应景。”
周勀:“……”
金晓晓的追悼会办在云凌殡仪馆,停好车之后周勀先下车,撑了伞绕过去接常安。
常安下车。
周勀:“有记者!”
看过去果然见不远处停了两辆媒体的采访车,常安身子明显晃了晃。
周勀:“要不你在车里等我,我进去上柱香就过来。”
常安摇头:“没关系,我跟你一起进去。”
周勀只能把伞往下压,半搂着常安穿过停车场。
追悼会就在一楼大厅,金大富包了整整一层,这几年他在云凌根基渐深,官商各界都有来往,所以花圈早就从大厅排到外面走廊。
周勀一路过去的时候留神看了看上面的挽联留名,许多都是认识的人。
“您好,麻烦两位在这里签个到!”
门口有签到台,周勀和常安在上面签了字,之后工作人员过来替他们别了胸花和袖章。
进去就是大厅,到处都是白色的菊花和挽联。
“进去吧。”
常安跟着周勀往里走,一张张哀悼沉默的面孔,似乎都在为这个花季少女的消逝而感到惋惜,再靠近灵台一些便能听到法师与和尚的念经声,隐约里面似乎还带着女人的哭声,哭声渐近,常安看到前面用白色菊花编织成的背景上挂了遗容照片。
其实常安和金晓晓只见过一次,且是在那种糟糕的情况下,所以根本就没看仔细,但现在眼前一张巨幅照片,黑发,大眼睛,巴掌脸,说不上特别惊艳,但也算秀气,而且照片上的女孩是笑着的,嘴角上扬,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才二十岁啊,生命的精彩尚未开始。
常安还是忍不住觉得窒息,旁边周勀已经感受到,扶了一下肩膀。
此时却听到一阵骚动声,哭声穿透而来。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婊子对不对……?”一个穿着丧服的妇人直冲过来,上去就要揪常安。
常安还没反应,身子已被周勀揽过。
“妈,妈你干啥呢。”金大富听到这边动静也跑了过来,却是一把拽住妇人。
妇人踢着腿不服软。
“俺要弄死她,俺要弄死她替晓晓偿命……”
“大富哇,你个窝囊废,俺知道你怕她老子……可是俺不怕,多大官俺也不怕!”
“……你别拦着俺,你个不孝子,别拦着俺!”妇人老泪纵横,一边嘶喊一边踢着腿往常安这边扑。
常安浑身战栗,周勀紧紧把她护在怀里。
眼看场面有些难看,金大富还算有脑子,立马喊了一声:“来俩人,把我妈先拉走。”
老人哭得更凶,但很快就进来了两个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去拉她。
“阿姨,您别这样!”
“妈,你先下去缓一缓!”
老人被强行带下去,但哭声不断。
“俺告诉你,别以为你爹当官就不能把你怎样……人在做,天在看!”
“……俺女儿是被你害死的,冤死的……她才二十岁啊,那么乖一孩子……啊,晓晓,婊子,俺以后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老人越哭越骂,越骂越凶,撕心裂肺地被人架着穿过整个大厅。
人声都停了,淡了,就连刚才靡靡的念经声都消失,但上百双目光都汇聚到了常安身上。
常安手心里都是汗,稍稍转过身来。
“金老板……我……”她努力稳住气息,“我想来给你妹妹上柱香!”
金大富也是一身白孝服,腰上还绑了根稻草。
“常小姐……”一开口已经红了眼睛,出来的却是一句,“心意到了就行,你走吧,我妹妹受不起!”说完背过身去捂眼睛。
想想大概真是窝囊,他十几岁就从老家出来做事,工地上搬砖,捡废料,没有背景,全靠一身孤胆混成这样,苦没少吃,白眼也没少看,一介草根舔着人屁股总算混成这样,外人看是风生水起,可是临了临了自己妹妹没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常安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情,大概恨透了,怨透了,却也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吞。
周勀已经感受到怀里的人已经抖得不行,他去握她的手掌,只摸到一手汗。
“走吧,听话!”
可是她多倔强,还是撑着一口气推开他走到灵台前面去。
周围人都自动让出一个圈,看着她抽了香,沾了烛台上的火点上,再跪到排位前面去。
金晓晓的遗像就在她头顶上方。
她喘口气,低头,叩拜,身后经文再起,和尚又开始敲着木鱼念起来。
四周安静,连句议论声都不敢有,谁敢吭声呢,她可是常望德的千金,可是常安自己明白,网上那些骂声在一天之内全部销声匿迹,警方在短短24小时之内结案,不代表她一点错都没有。
常安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还没起身,听到后面传来三声拍掌。
“可以啊,金老板好肚量,常书记的千金也是好胆量!”
常安后背一僵,站起来,转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那拍掌的中年男人,而他旁边高他半头穿了一件黑的赫然是陈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