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故事久远,甚至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之前。
冯妙君摁住了心头无数疑问。她知道,天神不可能尽答。最后她只幽幽道:“然而我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对么?”
天神给自己冲了一盏茶,有两分漫不经心:“何以见得?”
“当我修习天魔秘术,第一次内窥自己的神魂,我就觉出不对了。”冯妙君缓慢而坚定道,“如果我来自异世,为何我的神魂面貌与长乐公主完全一致?那时我才刚刚学会内视,压根儿不懂得改变神貌的面貌。”
人的神魂与身躯是同一副长相,这算是修行界的常识了。
“我一直就是长乐,从魂魄到肉¥¥身都是,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冯妙君低低叹了口气,“后来我又觉得,所谓来自异界的一缕孤魂,大概只是一场来历不明的梦境。”
“不是梦,你的确生在那个世界,也死在了那个世界,走过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天神摇了摇头,“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连同生前的记忆一起。毕竟,你还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与我的约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执念被捆绑在天魔的记忆里。只有洗掉这些记忆,才能同时洗掉曾经的誓言与执念。为了保险起见,你投生为长乐公主之后,我在你十三岁那年将异世的记忆送还给你。”
“你知道的,在我们原来的世界里有一句老话,记忆就是人格。”她的面容在袅袅水汽中变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个独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摆脱天魔的阴霾。”
“不对!”冯妙君听到这里,却蹙起了细眉:“即便固守本我,这些年里,我依旧是……”
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谨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一切后果都导向天魔当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来了,并且在她的领导下日渐强大。云崕统一天下、拼凑祭坛碎片的大业遥遥无期,并且天魔最终也被放了出来。
“我还是完成了当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经的誓言会极力牵引你的命运之线,正如云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们都完成了,却不仅止于当初的誓言。”
她话里意味深长:“你们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终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这岂非就是完满?”
两人心头都升起一点明悟,若有所思。
冯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确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间统一,却又不止步于此;云崕背负石心三百多年,曾以为界神重回世间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来了,并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尘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会升起无数感慨。这些感慨,今后都会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毕竟,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感悟、这样的执著,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云崕终于开声:“郝明桓何在?为何我会背负这样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师傅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他声音平淡,可是冯妙君了解他至深,终是能觉察到他心底并不平静。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无论黎厉帝出于什么目的,他对这个亲生儿子做出来的事实是令人发指。
“那都是天机,谛听自然不会泄露,此时说来倒也无妨。”天神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天魔被封印之后,浩黎国与妖族的战争又持续百年。当时天地灵气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对付,浩黎国被拖得劳民伤财,于是皇帝终于想出一个馊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后,魂力会越来越衰微。为了避免这个恶果,它们同意与浩黎帝国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价就是浩黎帝国要在民间为其培养信徒。信仰之力的好处,天魔当然是知道的。”
云崕听到这里,忍不住去看冯妙君,只见后者点了点头,接下去道:“确是如此。不过浩黎国言而无信,斗垮了妖族之后就毁约。作为代价,在那以后浩黎国每一任皇帝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十岁。当初,这一条毁约惩罚可是明确写在契约里的。”
四十岁?云崕想了想,脸色微变:“天魔袭城那年,郝明桓已经三十七岁!”
“浩黎国皇帝知道天魔的厉害,唯恐它在民间广开信坛、力量暴涨。毕竟那时候天地衰变,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间再无敌手。因此战胜妖族之后,他反悔了,最后还是以子孙短命为代价,坚决毁掉了与天魔的协约。”
“天魔袭城之后,郝明桓自知没有几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动荡飘摇,恐怕再也镇不住天魔,这才将它们都转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从云崕胸膛扫过,“你要问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云崕。
“这是何意?”反而是冯妙君问出了这句话。
“你原是半妖,不过还在娘亲肚里时,白龙就为你换血,将你变作了纯血的龙身。即便如此,你刚刚出生就被刺伤心房,命灶格外柔弱,就像烛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养封印了整个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龙族,刚刚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云崕的声音干涩:“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须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给你提供丰沛的生命供养。这就一直服至七岁,直到你拜谛听为师,能以修行增强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你可曾想过,保命丹是怎么来的?”
云崕不说话了,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强者的血肉或者内丹炼成,效力惊人却不霸道,不会反伤你的身体。当世,不会有比郝明桓更强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叹息出声,“给你换进石心不久,郝明桓交托了国事就自刎身亡,临终前嘱咐白龙,将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炼成灵丹,这样药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于世。”
云崕后背依旧挺直,却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这样,他吃掉了自己的父亲?难怪自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来没见过郝明桓。
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云崕闷哼一声,嘴角重新沁出血丝。
“云崕!”冯妙君大惊。他心伤根本还未好全,这时哪经得起大喜大悲?
云崕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不再动弹一下。
冯妙君伸手轻抚他坚实的背部,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云崕心底的疼痛,因着生死相契的关系,她也感同身受。
上天对她的男人,实在太不公平。
天神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斟过一杯热茶,推到云崕面前:“再饮一杯,这可是好茶。”
这杯茶与先前的铁观音不同,汤色青碧,带着沁人的芬芳。
云崕放下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架式像是一口闷尽老酒。
杯子还未放回桌面,他的脸色就红润起来。
云崕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两下。那力道很大,冯妙君看得眼皮真跳,就怕他伤口再度绷开,皮破肉绽。
哪知他呼吸都不曾错乱一下,肃容对天神道:“多谢,心伤已愈。”
一杯茶水,就治好了他的伤口?冯妙君看向天神,记起她掌管生命之力,予生予死都在翻掌之间。
天神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成全这一段因果。”郝明桓的儿子,不该再为心伤所扰。
心里种种思绪,就像泥炉里的沸水,翻腾不休。云崕又出神许久,直到亭角有一朵木棉花被风吹下,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他才突然惊醒。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血丝未褪:“这件事,为何娘亲从来不说?”为何娘亲要瞒着他,让他怀揣着对父亲的仇恨,度过了三百多年!
“云崕。”开口的不是天神,而是冯妙君。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变作伤人的箭,“她希望你摆脱那样的宿命。只要你还恨着郝明桓,就会憎恨和反抗他带给你的使命。”
郝明桓的心里装着天下,可是白龙的眼里只看见儿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忧思和执念,她宁可他好好儿活着,不要去管这天下兴亡,不要以自己的性命去拯救天下苍生。
这样的心情和企盼,只有女人能懂。
冯妙君轻轻握住了云崕的手:“都过去了。郝明桓和白龙的夙愿,你都已经完成。他们可称无憾。”
云崕不语,只是反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
三百年红尘浊世的历练,让他的心性坚如磐石,这时只是感慨良多,情绪却不会崩溃。何况冯妙君说得对,再怎样的恩怨纠葛,也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他该放下了,未来他有她,有无上大道。
冯妙君问出了困扰自己最深的话题:“我丹田里的鳌鱼印记是怎么回事?”
天神轻咳一声:“你的魂魄自异界归来后,就投胎去新夏王室,成了长乐公主。然而我推算你的命运之线,发现天魔的烙印竟然还未完全消除。这时候再做其他补救已来不及,只有将你和云崕以契约相连,才能让你时时着紧他的性命,不至于与他作对。”她顿了一顿,“何况云崕的确厌憎自己的宿命,有你在侧,才能确保他忠实履行。”
冯妙君垂首不语。
天神不仅知悉万物,也洞察人心。
云崕一方面明确自己背负的使命,也为天下苍生奔走,另一方面却憎恨最终的宿命。
对活下去的渴望,烙在每个生物的本能最深处。
“现在这样么——”天神望着他们两人,笑吟吟地,“倒是意外之喜。”
“就这样?”冯妙君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是这样。”
天神的回答斩钉截铁,冯妙君只得点了点头:“对了,我失足滑落小搬山阵之前,在湖里见到安夏王后。她——?”
“的确就是安夏王后。”天神轻笑,“那时她已经身在地府,却还挂念着你。我算出她与你之间还有一丝因果未了,才安排你们在湖边见面。你那时年纪小,只听安夏王后的话,这才有机会踩进搬山阵、去往升龙潭。”
冯妙君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在哪里?”
“转生去了。”天神看出她的心事,“仍投在富贵权柄之家,你也见过的。”
冯妙君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也见过?!”
洗去前尘旧忆,才会有新的开端,安夏王后也不例外,冯妙君心里微微有些酸楚,更多的却是替她高兴。可是……她见过安夏王后的转世?
阴魂在地府轮回,也需要花掉不少时间。也就是说,安夏王后投生至今,最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又在勋贵家中,又是冯妙君自己曾经见过的?
那会是谁!
新夏女王见过的臣民子孙太多了,她一时可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要问?”天神倒是好脾气,“下一次见面,大概又要等许久以后了。”
冯妙君倒真是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养母买来给我那枚玉珠?”怎会恰好就是启动祭坛需要的祭品?
天神笑而不语。
于是冯妙君懂了,转头问心上人:“云崕?”
云崕脑海里思绪万千,犹未平静,这时也无心再问别的,只道:“前方可是长生界?我二人还有尘缘未了。”
天神“哦”了一声,语调拖得很长:“成亲?”
冯妙君面色一红,云崕郑重点头。
“你二人有开天之功,可以晋入第六重天界。”天神很是爽快,“我给你们两年时间料理俗务,再去找界神罢。此后是前往长生界,还是直升第六重天界,就由你们自行决定。”
她给两人斟上最后一杯茶:“正好,谛听也想当个主婚人,你们意下如何?”
冯妙君看向云崕,她从他眼中望见了感慨万千,他从她眼中望见了柔情似水。
“如此甚好。”
“一事不烦二主。”冯妙君忽然想起,“我曾答应女魃,要帮她寻到丈夫的转世……”
“可以。”天神点了点头,“前世果,后世果,他们还有一点因缘。”
……
半年后。
晋国扶郎城太守七岁的独生子到河边游玩,失足落水,幸得过路女子相救。
孩子死死揪着女子的手,上岸吐完了水,仍不肯放。
太守夫人赶到,千恩万谢。她见到救命恩人衣着朴素,谈吐有礼,再细问,对方是渡海逃难过来的,不由心生怜悯,想接应她到府中住下。
女魃不答,反问小小少爷:“你想让我留下么?”
她眼神里的专注,连七岁的孩子都懂了。他拼命点头,对她有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好。”她露出了修炼有成以来最温柔的笑容,“我留下,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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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神回归、天门重开的这一年,被尊为启圣元年。
之后,天地间的灵气日渐浓郁,风调雨顺,地见丰产,生灵兴旺。
妖族开始繁荣,天空中也多出了修行者驭剑飞行的身影。
已经持续了八年有余的魏燕战争,因为燕王的过世而偃旗息鼓。
燕二十二王子赵棠继位为王,颁下的第一道圣令就是与魏和谈,最后以付出十二州的代价换来了珍贵的和平。
无论是魏是燕,最后都没能吞并对方。这一直就是新夏最希望看见的局面。
云崕辞去魏国师一职,轰动世间。
新夏国师玉还真顺利产下一子,因此决定与丈夫在人间多停留十五年,再去应试天劫。
启圣二年,也即是战争结束次年,新夏女王不顾群臣挽留,禅位于辅政大臣傅灵川,交割了军政大权。
“我身份特殊,已经不再适任国君之位。”她身负新夏王室的正统血脉,却也是天魔第一人。让天魔当国君,眼下仍不合适。
傅灵川从她手中接过玉玺,犹是难以置信,只疑身在梦中。冯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堂哥,我许久前就说过,你早晚能够如愿。”傅灵川即便在辅政之位也是尽瘁为民,从无懈怠,值得她以国托付。
傅灵川定定望着她,眼里不知掠过多少情绪,有惊喜,有佩服、有感叹,或者还有那么一丝不舍。最后他郑重道:“也恭喜女王,得偿所愿。”他知道,她一直就想嫁与云崕,只是先前碍于两国世仇。如今,这层障碍不复存在。
冯妙君微微一笑:“我已不是女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傅灵川笑着感慨:“安夏先祖也曾有过一统天下的壮志,如今看来是不能了。”魏燕都有雄才大略之主,这梦想却从未实现过。
冯妙君却肃容道:“新夏的疆域不小了,堂哥好好经营,为万世开太平即可功德无量,不要再像赵回和萧衍那样,想要一统天下。浩黎帝国就是前车之鉴,何况那时它只是占据南赡部洲四分之三的土地,最后还是黯淡收场。”说到这里,有些唏嘘,“另一个世界曾经致力于天下大同,如今却是数百小国各自安好,人们也能安居乐业,南赡部洲迟早也会有这一天。如今天路已经重开,人间又有变象,浩黎帝国的故事不可能再重演了。”
执政多年,其实她已经看得既清楚又明白。另一个世界都从未达到过天下一统,何况比它更加广袤几倍的南赡部洲?这个世界生产力普遍落后,单一的帝国不可能统治这么广阔的土地、这么庞大的人口。
傅灵川忍不住笑了:“真不愧是天魔。”
冯妙君耸了耸肩膀:“自己发下的誓言,自己拼了命也要完成。”
当年她作为天魔首领潜入应水城之前发下的分裂天下誓言,可没有加注期限呢。
二月二,也就是“龙抬头”这一天,云崕与冯妙君在白象湖畔成亲,云崕的师傅谛听居然亲来现场,与长乐公主养母徐氏一同主婚。
包括冯妙君在内,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神兽。不过谛听这会儿是人形,身材清瘦,五官并不出众,只是脾气十分温和,看起来没有一点神兽的架子。
婚典隐秘而隆重,但是天现祥瑞,谓普天同庆。冯妙君不再是新夏女王,云崕也卸任魏国师之职,他们携手终可名正言顺。
婚后第三天,冯妙君将黄金城归还于晗月公主。苗奉先的儿子长大了,道行日渐精深,又有莫提准和整个晋国为后盾,有能力守护母亲与黄金城了。
又过不久,湖畔有真龙迤逦升天,腾云驾雾飞向神木,引来众多平民顶礼膜拜。
从那之后,南赡部洲上再也无人见过云崕夫妇。
据说,长生界里多了一对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