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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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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日鏖战,高唐城破了,秦军一拥而入,外郭尽数失陷。

但轻侠乐扁却对此已不关心,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乡党愚蠢的举动:他那年轻的小乡党,正试图将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中!

秦军破城巷战时,乐扁和乡党合力捅死了一个披甲秦卒,但乡党的肚子,也被秦人锋利的剑刺开一个口子,乐扁拼死相护,才将他拖回内城。

这一路上连拉带拽,等到了地方后,乡党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肚破肠流,除了疼痛外,更多的是恐惧。他只能用脏乎乎的手,胡乱地想让血淋淋的肠子回到它们该呆的地方。结果却越塞流出越多,他只能发出绝望的大哭,引起了内城里头,所有幸存者的注意。

城头还有个把医者,但只顾得照顾轻伤者,伤到这么重的程度,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

乐扁无力地宽慰着他,却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帮助,乡党的声音在一点点沙哑,血也一点点流干。

这时候,却有个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下,止住了这个年轻人的挣扎。

“够了。”

是“相邦”田儋,他面容痛苦,双目血红,为了抵御秦军的攻势,田儋数日未眠,在城墙上亲冒矢石,鼓舞士气,但这未能让局势有任何好转。

秦将黑夫不愧是百战之将,经验丰富,围三缺一,又不断虚张声势,还让人将临淄百姓带来,对城内用临淄话高喊,告诉他们,临淄未屠。高唐城若破,除了首逆者外,普通人只需要出城投降,可以免死。

于是乎,从西边翻墙逃走的人络绎不绝,城内守军必死之心泄了。

接下来,便是秦军猛烈的攻击,在土山上弓箭手的掩护下,数不清的秦卒推着楼车,缓缓向城墙移动,而在另一边,十余架投石机也发起了猛攻,虽然这东西准头太差,无法对城上齐人造成太大杀伤,但威慑力却是十足的。

齐人奋力抵抗,数日内,他们摧毁了两辆楼车,让秦军的攻城车报废在城门边。但随着数十架云梯搭上城头,疲于奔命的齐人无法堵住每个缺口,鏖战最初在城墙上进行,慢慢转移到了城门边,然后是巷战和败退……

“右司马”田荣带着一部分轻侠,试图从城西突围,但在冲出城后,却遭到东郡兵埋伏,全军覆没,田荣也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如今已悬于秦营旗上。

没了田荣,相当于去了田儋的左膀右臂,撤至内城的这一路上,田儋已不知目送多少人死去,对受伤者,轻伤的他尽力让人救到内城,重伤的,只能赐他们一个痛快的死了。

问过伤者的名、籍后,田儋朝乐扁点了点头,乐扁便咬咬牙,亲手将一柄利刃,刺入了乡党的胸膛,挣扎停了,四周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其余伤者间或响起的呻吟。

“相邦。”

乐扁跪了下来,眼里含着泪,他有些事想要问田儋。

“我叫乐扁,扁担的扁,乃乐安县轻侠……”

田儋点了点头,追随他举事的人太多太多,他无法记住每一个人。

乐扁继续道:“我这乡党,他才十七岁,家中有父有母,还有两个兄弟,一个阿姊,在乐安听闻相邦举事反秦,他却丝毫不犹豫,跟着我,拔剑而起,杀秦吏以迎相邦。”

和刘季深受信陵君影响一样,齐地轻侠,是听着田单、王孙贾的故事长大的一代人,身上有任侠的气质,受田单事迹影响,也有几分家国情怀,两者结合在一起,加上自身境遇的不公,促使乐扁等人杀秦吏响应田儋。

他们曾以为,自己做的是忠义的事业,不但能将讨厌的秦人赶出齐国,叫他们再也不能用苛刻的律法来约束轻侠,等光复齐国,论功行赏,也能改变困苦的处境,做人上人……

所以最初时,轻侠们士气高昂,心情迫切,轻侠技击,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和面子,为了这两样东西,可以杀别人,也可以杀自己,他们认定,这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

直到他们尝到了战争的滋味。

战争不比单人私斗,这里没有个人英雄,只有不断飞来的箭和不断倒下的人。当诸田自知不敌,开始转移后,失败更笼罩在每个人心中,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衣服也被灌木树枝扯烂成布条。

这时候,他们也没功夫讲究侠义了,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穿得舒服,开始劫掠普通百姓,更做了不少恶事,以宣泄心中的恐惧。

五月份夏雨连绵,许多人生病,营地臭烘烘的,躺在发霉的稻草上,不少人开始怀念起举事前的生活。

“虽然苦了点,憋屈了点,也不自由,但至少日子还能凑合过……”

即便如此,面对秦军“屠城”的传闻,为了活命,他们依然坚守奋战,眼看朋友被大石块砸死,看着乡党肚破肠流,最后亲手送他去蒿里,这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到头来,乐扁心里不由产生了疑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搀和进这场战争里?

他们到底为何而战?又将为何而死?

来自区区小卒的问题,却像是重锤,敲在田儋心里。

为了复国?为了报田齐数世之养?为了报答他田儋十来年的接济和小恩小惠?

大义凛然的话,田儋已经说不出来了,当这场战争接近尾声,灭亡近在咫尺时,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怀疑中。

他曾经想做田单、王孙贾一般的事业,袒右举事,做那个将齐国光复的英雄。

但事实告诉他,并不每个人,都能做成安平君一般的事业。

时代变了,局势也变了,这场造反,成了徒劳无功的扑腾。田荣、田都相继战死,昔日门客也死伤惨重,甚至连他扶立的齐王田假,也在秦军破城时失散了,此刻大概正在哪个角落里躲着瑟瑟发抖呢。

而眼下,让田儋最后悔的就是,追随他的两万余人,战死无数,侥幸活下来,也要惨遭屠戮,再按照秦的严刑峻法,牵连其家人,何止十万?这些都是怀念齐国的好齐人,却要被杀绝,复齐,自此再无指望。

他没有成为齐国的大功臣,却成了田氏的大罪人……

就在田儋久久无言时,一个大嗓门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丈夫生于世,不平则鸣,仗剑而起,还能是为了什么?”

……

说话的是田横。

田横赤着上身,他身被数创,血淋淋的,甚至有支弩箭深深扎进大腿,走路一瘸一拐,但只用衣裳随意包扎,拄着矛,站在墙头,目视田儋,也对所有人道:

“齐国两百载社稷毁于一旦,齐王建被饿死于松柏之间,我眼见宗国破灭,为之不平,故背井离乡,藏身海外,力图复仇!”

“秦以秦吏治齐,苛待世族,待诸田犹如猪羊,或屠或迁,我身为诸田一员,为之不平,故率众而归!”

言罢,他大声道:“这便是我反秦的缘由,若是如晏氏、公学弟子、夜邑闾左等辈,得了秦人嗟来之食,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反,吃饱了撑着?二三子随我兄弟反秦,皆因心中有不平,当日不问缘由,杀官相迎,今日死到临头,反倒要思索为何而反,有用?”

田横这自述说得真实,但却让田儋恍然大悟。

“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田儋哈哈大笑,田横不擅长言辞,做事一根筋,但只有向他这样的人,才能对自己做的事,至死不渝吧!

他笑容收敛,回答了乐扁的问题:“秦人逐一扫灭诸田,我不平于田氏扎根狄县百年,枝繁叶茂,却要被强行迁离,故而造反。”

“齐地郡县,诸田不得为长吏,我不平于满心志向,却只能当一介黔首,故而举事,齐王建、后胜昏君庸臣败掉的祖宗社稷,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一夺回来!”

田儋不止是想当“田单”,他甚至想做田单没做的事,将无能庸碌的王室一脚踢开,自己来当齐王!

内城仅存的这数百人,亦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平”。

田横手下的海寇,昔日的齐国兵吏,不平于失去了昔日所有,不平于被秦军封锁饿死在海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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