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终于,他应声,“画过。”
“我知道那些画在哪里!”宝少爷却欣然道,“在意大利的别墅,画室里有好多画,是画的妈妈!”
尉容微笑着,也记起了画室里那些画像……
“爸爸画了这么多画,为什么不开画展?”宝少爷不禁问道,又是许诺,“等以后,我为爸爸开画展!到时候妈妈就可以看到爸爸画的画了……”
尉容没有出声拒绝,这一刻一切都随孩子了。
“爸爸……”宝少爷又是呢喃呼喊,少年低头坐在那里很是腼腆,所以当开始诉说的时候,就不愿去直视,“以后我都会乖乖听话,认真念书,认真学武术,等我长大了,我就保护妈妈,赚钱养妈妈,这样妈妈就可以不用去公司上班了……”
真是个傻孩子。
他的母亲不会缺少钱。
余安安一边哭泣,一边却也笑着。
尉容却应道,“这样真好,等到了那一天,妈妈一定会很骄傲。”
宝少爷轻轻“嗯”了一声,少年想要继续往下说,可因为平日里素来少言,所以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话语了。
只在最后,少年动了动唇,“等长大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男子汉!”
尉容坐在桌子一侧,他瞧见少年抬起头来,更是对着他说,“犯了错就不害怕认错!我也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男子汉!”
后方处,余安安哭到捂住了脸庞,不愿发出一丝哽咽声。
可是那方桌子两侧,少年不知为何,却也已经落泪,许是因为今日一见,他就要离去,再也无法相见。
那个男人,一向冷然对待儿子的男人,他终于伸出手,轻轻为孩子擦拭眼泪。
“是男子汉,就不许哭。”可他一开口,还是那个严厉的父亲。
少年不住点头,但是眼泪却啪嗒啪嗒全都落在了桌面上。
却还说着,“我不哭,我一定不哭……”
……
这日的父子相见,最终是在袁秋叶的提醒之下,由余安安牵着宝少爷而出。
等到即将离开的时候,宝少爷回头去望向他,尉容朝他唤了一声,“走吧,你妈妈还在等你。”
宝少爷乖巧点头,握住余安安的手离开了。
这边两人一走,林书翰方才最后进来。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了,也只有五分钟。
可这五分钟,对于林书翰而言,却全都是难忍的煎熬。
想到过往,林书翰竟是从不曾对他有过和善的时候,他更来不及再去谈起过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听见他呼喊,“书翰。”
林书翰上前去,静待他的下文,而他却道,“有一件事,我要交给你。”
“你说。”他未曾开口,林书翰就允了。
而那张苍白俊彦于这间会客室里,却是那样清澈,他低声道,“今天过后,我就要上路。等一切结束,你立刻联系医院,为小宝做眼角膜移植手术。”
林书翰以为他会交待什么,却不想是这件事。突然之间,又想到之前他亲眼瞧过的那份遗嘱,最后那三行字的第一行:我死后,眼角膜留给我的儿子尉司棠。
临了,他都不曾忘记,始终不曾忘记……
他更清楚,他为何要将此事也记录于遗嘱之中。
如果她是在五年后才下山,那么一切都按其发展之下,也无法避免她会得知孩子的眼角膜从何而来。
宁可是由他亲口告知,也不愿意由别人说出口。他知道她始终还是会难过还是会伤心,这残忍之事还是由他亲自来……
“我知道了……”林书翰动了动唇,应允下这最后的临终嘱托,他更是唤了一声,“姐夫……”
尉容也唯有微笑,再也没有了声音。
却无法再停留,林书翰一狠心转过身疾步离去,袁秋叶一直站在门口处,她听到了这一切,却也忍不住心中哀伤。尽管面对过那么多犯人,可面对生命将逝,却还是会心生苦楚。
“袁警官,请提醒狱警,执刑之后立刻将我送去医院。”他不忘记提醒一句。
袁秋叶应声,“我记下了。”
他还望着窗外,透过窗口,唯有白雪一片,少年离去的身影,早没有了踪迹,依稀唯有脚印留下。
“枪决的时候,请对准我的心脏。”尉容又是叮咛,却也笑了,“我能给的,也只有这双眼睛了,他该去看看这个世界……”
袁秋叶也望向窗外雪景。
那个少年,即将再无后顾之忧去看这个光明世界,这份光明里还有他的母亲。
少年的眼睛,就像是他的眼睛,每日每夜都瞧着她。
……
北城那一座疗养院里,蔓生今日前来看望。
自从容柔住进这里之后,就一直迟迟未曾康复。先前的时候,因为被自我折磨所以神志不清。之后,她一度陷入失语状态中。这几日虽然还未曾好转,可她至少会发出一些声音了。
蔓生由常添带领上楼,那间卧室里,她看见容柔独自蜷缩在床边。木地板上,她穿着睡裙,手边是那本绘有画像的书籍,却还多了一只布娃娃。
那只布娃娃,看得出已经十分陈旧,所以就连裙边也破碎了。
可是她却抱着,一直抱着,哄着那只布娃娃,咿咿呀呀的时候,可以听见她说着,“不怕……不怕……”
蔓生站在门口瞧了半晌,常添又是呼喊,“林小姐……”
她没有再打扰,只是转身离开。
就在门关上的刹那,听见容柔对着怀中抱着的布娃娃哄着,那样珍惜的,甚至是唤着布娃娃的名字,“不怕……不怕……阿凛……”
待她下楼,高进也告知她道,“副总,宝少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蔓生也不曾久留,她就要告辞。
“林小姐……”常添却是那样忧虑,他想要提起容少爷,可最后也只是哀声道,“外边天冷,您路上别冻着。”
……
就在宝少爷归来后的夜里,蔓生先是将他送去了唐家二少所住的近郊洋房里。她将孩子交给了顾敏,让唐向宸陪伴过夜。
因为今夜,她要独自前往,赶赴北城监狱外。
她要去完成最后一个诺言。
洋房门口处,顾敏带着唐向宸,是宝少爷朝着她挥手,送别她离开。
雪中,是她的身影那样冰冷孑然。
这天的夜里,众人都聚集在这座寒冷北城。
每一个人的住所里,都在瞧着今夜来临,都在瞧着夜幕降临之后,监狱外那一场烟花到来。
……
这是一个格外寂静的夜。
监狱大楼里,那间牢狱之中,尉容静静坐在椅子里。
突然之间,耳畔听到空中“咻——”一声响,那是一束烟花飞起,绽放于空中。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那窄小的窗外,却是漆黑夜空都被点亮了光芒。是色彩斑斓的光芒,那么美,美到竟然忘记了此处究竟是何地。
周遭更是响起了异动声,那是同在监狱里的犯人,也是一声声惊呼,就连狱警也为之赞叹。
年关将至,又未曾到新年除夕,这一场提前到来的烟火,旁人只当是为了除旧迎新。
可是他却知道,是她来了,她就在这里,她来为他放一场烟花……
监狱外的高墙后,是那个女人,不断将烟火点燃,她的头顶满是绽放的礼花,这样轰华而灿烂。
当那些礼花被齐齐点燃后,蔓生仰起了头,那些烟火全都坠落入眼底,那些星光也坠入眼底。
她没有眨眼睛,她想要将这一幕瞧得更清楚……
黑夜被绚烂的天空,她走向那道高墙,她的手轻轻抚向白墙。
她想要问问他:尉容,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今晚的烟火了吗?你一定看见了……
高墙之内,那幢大楼的牢狱里,那些呼喊声不断传来,是被这场盛世空前的烟火所震撼……
尉容不禁站起身,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近到就站在了那扇窗口下,透过铁栅栏,他抬起了头。
那些烟火,终于近在咫尺。
这一晚,他不想再去理会旁的,将那些是非情仇全都抛却,更将那些相知相遇也一并忘记,什么誓言,什么诺言,谁还要去理会,谁还要去在意……
人间璀璨纵然只有一瞬,可是此时此刻——
蔓生,我只想好好和你看一场烟花。
……
这一夜,北城监狱外放了一夜的烟花。
等到天明,烟花也全都散去。
都说烟花易冷,或许就是太过短暂的缘故。
监狱外停了一辆车,那是余安安三人前来寻找她。当他们走近,就发现林蔓生坐在那辆车里,她好似睡着了。
可是却满脸泪痕。
……
早晨七点整,袁秋叶赶到了监狱。
她和监狱长碰面后,由她亲自将死刑犯押解前往执行地点。
那是距离北城不远处的近郊雪地。
袁秋叶再次来到那座监牢,今日的他,已经换上了属于自己的衣物,那是先前被拘留时换下了那一套。
待他出来,只见西服笔挺衬衣洁白……
袁秋叶险些晃了眼,那分明就是当日还叱咤商场风云的尉氏容少……
“袁警官,可以出发了。”那道男声幽幽响起,让她回过神来。
的确就要出发,不然就会来不及,袁秋叶就要命狱警为他拷上手铐,可是他却抬手示意,先等一等。
袁秋叶再是望去,才发现他是将两块手帕仔细叠起放入西服内侧的口袋里。
那两块手帕,不知是从何而来,却应该是女子的信物。
一块上的角上,绣了一个“蔓”字。
另一块上,却是一抹口红印子,大概是擦拭过唇印。
他妥善收藏,小心翼翼放好,终于将手抬起拷上了手铐。
警队前后一共三辆车,十余人法警,再加上警署警官,出发前往执行地。
袁秋叶坐在前车座,当车子驶离监狱的时候,发现外边并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前来送行,也没有再前来打扰。似是根本不愿前来,瞧这一场赴死。更似是这位尉氏容少,本就不愿他们前来……
这样安静的雪天,这样安静的离去。
车子一路顺畅行驶着,雪中穿梭过北城街头,渐渐远离了人群,远离了喧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抵达了那片雪地山头。
车子停在半山腰上,就无法再进入。
一行人下了车,再走向尽头。
而在尽头的那片雪地里,已有特警守候。
正对着一片雪地山崖,是这一片的尽头,前方铺了一张碧青草席,席上还放了一席蒲团。这也是上级破例特许,让这位豪门大少走的得体一些。
“尉先生,我们到了。”袁秋叶轻声道。
尉容轻轻颌首,他瞧见前方的布置,微笑一声,“多谢。”
他是那样从容不迫,那样的冷静泰然,周遭众人都是面临无数死亡的警员了,可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人。
赴死时刻,却也可以这样沉静,他上前入席,静静跪坐在了蒲团上。
那背影,那姿势,轻巧落地,都在无形中透出一股豪门世家公子的优雅来……
袁秋叶不时抬起手看向腕表时间,还未到行刑时间……
狙击手已经在后方等候。
而前方那道身影,笔直静坐在前方,背对着众人,面向那片雪山。
白雪这样纯净,这座雪山不过是小山头,远远不如那座雪山神山,神山里的庵堂,那里有着极美的梅树。
许是雪光太过刺目,尉容的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那些跳动而混乱的场面一起袭来。
他看见了父亲,父亲对他说:我和你妈妈相遇的时候,浮生塔前的梅花开得真好看,她就站在那儿,那样子真美。
还是少年的他,初次问了一声:所以,你才喜欢白梅吗?
父亲朝他微笑应允。
那些白梅花树不断来袭,刹那间又好似来到了海城颐和山庄,别院独栋里老太爷躺在那张床上,他指着他说:你走,你快走……
他未曾来得及回答:是,爷爷,我一定让他快走,一定让他走得很远,不让任何一个人找到他……
那画面又突然转为黑夜,烛火燃着一炳,那些血腥猛地冲击而来,让他猝不及防。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血腥味,他的手还沾满了鲜血,母亲却握住了他。
她在说:容容,别怕,有妈妈在……容容,保护好他,保护好阿凛……容容……告诉妈妈,你能做到吗……你可以答应妈妈吗……
他不能,他真的不能……
可是母亲握紧了他的手,那双赤红的眼睛是这样义无反顾要去用死亡毁灭一切彻底洗去一切,最后一刻,她朝他喊:尉容!你一定要答应妈妈,要好好照顾他,要保护好他!你办不办得到!
他终于回声:我答应,妈妈,我答应……
可他却再也握不住她的手,只迎来了她葬身火海。
那些火焰烧红了半边漆黑夜空,更灼烧了他的双眼,他几乎瞧不见了,只听见那声音,是童声柔软,是少年少女齐齐出现在他面前,是三个孩子朝着他走来,他们在喊他:大哥,大哥……
突然,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和那个爱笑的少女都不见了。
只剩下他和他。
天地之间,好像有一面镜子,他们本该不能再有未来,本该是将死之人……
他们对月举手起誓:这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
可是一刹那,那个少年又朝着他凄厉喊:尉容,不结婚不要孩子,是你违背誓言不守信约——!
是他失信了,是他先违背了誓言,是他起了私心,是他竟还在妄想,想到得到幸福……
他一下跌入深渊里,几乎粉身碎骨。
“尉容先生,五分钟后开始执刑!”一旁是女声传来,却仿佛将他唤醒。
啪!
尉容扬起了头,居然发现天空开始飘雪。
雪中,他隐约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儿,她在他身旁折纸鹤,她穿着幼稚园的校服,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坐在他身边。
她突然说:哥哥,你不是昨天的那个哥哥,你是谁呢……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认出,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发现,分明他们才不过相识不久,可她笑弯了眉眼,是两只极可爱的小月牙。
她将手帕盖在脸上说:哥哥,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你的新娘……
恍然间,雪越下越大了,他的新娘又在哪里,又在何处……
白雪纷纷扬扬里,他好似瞧见那一袭凤冠霞帔的身影。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正盈盈站在那里朝他微笑。
她真好看。
他的新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娘……
那些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他的眉眼,他的唇上,就像是有谁在亲吻他……
后方女声又开始喊,“一分钟后执刑!”
尉容静静置身于这片漫天飞雪中,他的眼前不是白雪皑皑,而是那一座订婚喜堂,那间喜房里,他的新娘还穿着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巾坐在那张喜床上在等着他。
她还在等着他回去,一直都在等着他回去,那样无怨无悔痴痴等着……
他翻山越岭想要去往她那里……
“砰——砰——”那枪响声响彻在这片雪地,似远似近,竟无法分清。
他只觉得胸口处被硬生生击中,五脏六腑也好似灼烧开来,眼前再也瞧不清了,再也瞧不清那些过往……
不想贪求了……
不贪求幸福长久,不贪求健康喜乐,甚至不贪求一个缘,只是又想起你的脸,这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
上天作证细雪明鉴。
此生此世,我,尉容,也只爱过一个人。
林蔓生,你以为那是谁。